第64章 遗言

陈台很清楚自己能代表陈望安坐在这里,都归功于装满箱子的赊单。

纵使将这些赊单交给李桓,拿到几十万美元,能让会馆的把头和头家们吃得脑满肠肥。

但是没了猪仔生意,这个位子,自己还坐得下去吗?

他不打算再和李桓说什么,怒气冲冲地往出走。

李桓没有看陈台,自顾自地说道:“想好了就送到复华公司,我只等你三日。”

“痴心妄想!”

陈台跨过门槛的脚停了一下。

他想起了这些日此起彼伏的华工起事。

之前只觉得是自己压榨得有些狠了,现在想起来却是疑点重重。

加利福尼亚州看似很广袤,但断断续续几次起事,跑了有上千个华工,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矿业联合会从自己这里索要了一大笔钱,去雇佣赏金猎人调查此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结果。

简直和突兀出现的马匪一样,打在会馆最重要,也是最脆弱的咽喉,却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陈台回过身想质问李桓。

但转念一想既然没留下把柄,自己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也就不问了。

他走出望西楼,心腹立即跑过来撑起伞,小声说道:“李泽田来过,说让您出来就去见陈会长。”

“知道了。”

陈台烦躁地摸了摸抹了油的头皮,又回头看了一眼背向门口的李桓,大步流星地走向四邑会馆。

看着他消失在街口,桑景福走进望西楼:“头,何振家想见您。”

“他不是重病缠身不省人事了吗?”

李桓有些疑惑。

桑景福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郎中说是回光反照,挺不了几个时辰。”

“这么巧?”

李桓的疑惑更深了。

但既然何振家想见自己,他还是跟着桑景福去了三邑会馆。

再次见到这个许久未见的老者,李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个像是地主老财的三邑会长,瘦得像是裹着褶皱皮肤的骷髅,浓密的辫子也只剩几缕稀疏的白发。

似乎是心有所感,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皮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球缓慢转动半圈,落在李桓的身上。

“你来了。”

何振家的声音像是漏气的风箱,沙哑中夹杂着丝丝拉拉的喘息声。

李桓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三邑会馆没了。”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能活着看见。”

何振家堆叠着层层皮肤的脸上,挤出一丝不明显的笑容:“由你来摘,总好过其他会馆。”

“你要见我,不会就想说这些吧?”

李桓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何振家转动眼球看向挂在墙上的煤油灯,眼神里浮现一缕怀念的神色。

“道光二十七年,也就是洋人说的1847年,我们听信了他们的鬼话,从兰芳坐船来了三藩市帮他们建房子。”

“你知道我们辛辛苦苦做了一年,赚了多少钱吗?”

“一分钱都没赚到。”

“过年的时候,我们挤在寒风刺骨的帐篷里,煮了一锅糙米饭就当作年夜饭了。”

“转过年东面发现了金矿,我们就去淘金。”

“别人在干五个时辰,我们就干六个、七个时辰,很快就找到了很多金子,在这里盖上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后来越来越多的同胞来到这片土地,我们的屋子也越来越多,慢慢就形成了街道。”

“就在大家都觉得即将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洋人说金矿是花旗国的财产,在这里淘金得给他们交税。”

“我们交了淘金税,他们说土地也是他们的,得花钱买下来才能建房子。”

“我们交了土地费,又有洋人说这里是他们的城市,要赶我们到别的城市生活。”

何振家越说声音越小,费力地抬起枯萎的手臂,将手伸向李桓。

李桓轻轻握住他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冰块,寒意顺着关节深入骨髓。

也许是感受到了李桓掌心的温暖,快要闭上眼睛的何振家又泛起一丝活气,接着像交代遗言一样说下去。

“其实我们知道洋人一直在骗我们,但除了忍受也没有其他选择。”

“但是这一次我们再也忍不下了。”

他的眼里绽放出色彩,笑容也灿烂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我们喝下血酒,在关公面前立下誓言,谁要赶我们走,我们就和他们打,看谁先完蛋。”

“没想到洋人就是一帮软蛋,死了十几个人就不敢再打了。”

何振家握紧李桓的手:“唐人街是我们用命拼出来的。”

“我知道。”

李桓轻轻拍着何振家的手背。

没有人能否认初代华人的贡献,没有他们的付出,就没有一座座位于城市繁华地带的唐人街。

何振家紧绷的手指放松了一些,眼神一点点黯淡,声音也变得像是喃喃自语。

“唐人街留下来了,我们就商量开山建馆,万一洋人再来找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然后就有了三邑会馆。”

“再之后是四邑、陆氏、合盛……”

“似乎没过多长时间,大家就都变了,变得唯利是图,眼里除了权势和钱都没有了。”

感受到何振家的手又攥紧了,李桓不禁叹了口气。

成立会馆的初心是抱团取暖,可当失去了外部压力,会长、把头和头家也就没有统一的目标。

一个组织想要长久存在,必定要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会馆的成员不明白这个道理,下意识地向江湖帮派靠拢,用利益形成纽带互相捆绑。

为了维护利益,不择手段并不是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

复华公司大部分工人的目标也一样是最浅薄的财富,还需要一个契机转变成更高层次的利益……或者说是理想。

这个过程会淘汰很多人,但他相信,同样会有很多人留下来。

何振家缓慢地转过头,略有些涣散的眸子似是落在了李桓的脸上,手臂轻微摇晃。

“洋人不可信。”

似乎是在等李桓的回答,他就这样看着,紧紧抿着嘴唇。

“我记住了。”

李桓郑重地点了点头。

何振家手上的力道小了一些:“会馆可以摘牌子,唐人街不行。”

李桓拍了拍何家振的手背,还未开口便发现对方已经松开了自己。

将那枯瘪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掖上被角,他起身走出房间。

“将他的骨灰送回……和三邑会馆的牌子,一起埋在西边的山顶。”

路过桑景福身旁的时候,有些感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