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3年,东汉初平四年。
七月的风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地吹拂着位于庐江郡极西的寻阳县,连城墙上那杆纪字大麾也变的无精打采,懒散地蜷缩在旗杆上。
四下充斥着嘈杂之音,那是一群黄巾士卒正在城外挖沟设壕,安营下寨,拼命的围着县城摆下阵势。
正在城头巡视的纪三放目四顾,能看到无论城上城下,人人尽带着疲惫之色,似乎一倒下都能睡着一般,心里不由泛起些许痛惜。
只是一抬头瞧见对岸,那些许痛惜转,转瞬便化作滔天的愤火!
却不止他心中生火,此时对岸的渡口亦有大火熊熊,噼里啪啦的声响隔得老远都隐约听见,铺天盖地的浓烟之下,依稀能瞧见渡口已被烧成一片残垣废墟,黑灰和焦木浮在河面上,本就泛黄的水愈发浑浊不堪。
“陆康老匹夫,这是想要赶尽杀绝啊!”
虽然眼下是打着黄巾义军的旗号,但要说起杀官造反这等事情,纪三却可以做张角兄弟的前辈。
早在光和三年(180),他便随同乡黄穰联合江夏蛮起义造反,聚众十余万,三月内便连克寻阳、皖城,居巢,桐乡四城,一时间声势浩大,可惜最后在庐江太守陆康的镇压下功亏一篑,黄穰身死族灭,几个江夏蛮的首领也纷纷归降,只有纪三领着百余贼匪慌不择路地逃窜去了江夏,默默地舔舐伤口。
四年之后黄巾起义,席卷八州,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加之原太守陆康又已致仕,告老还乡,新任太守羊续虽然为官清廉,但听闻乃是一介文弱书生,料来不善兵事,又是一个赴任不久的外地人,立足未稳,纪三便再度起了造反的心思!
这次他吸取了上一次的失败教训,决定改变战略,一开始便要直捣黄龙,于是啸聚了五万人马,打着黄巾的旗号,一路直奔庐江郡治舒城而去,结果...
信心满满的纪三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掀起的叛乱竟还不如上次,不足月旬便被羊续轻松平定!
再次遁回江夏,纪三本还有些不服气,憋足了劲招兵买马,不断联络其他黄巾贼首,正准备一雪前耻,却在不久之后又听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撼的消息...
汝南黄巾戴风率众十万过境侵袭,结果刚才打下一座寥县(汝南郡与庐江郡的交界),正准备攻打安风县时,便在城外被羊续率军击溃,斩首数千不说,渠帅戴风亦遭生擒!
这厮这么生猛的吗?
纪三倒吸一口冷气,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履任不久的外地人,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内便将舒城上下尽收一心?又哪里来的这般厉害的将兵手段呢?
纪三自然不知,这新任庐江太守出身于泰山羊氏,泰山郡傍山靠海,从春秋战国开始便武风强横。其他地方不安分的人往往只在乱世时才纷纷跳出,而泰山却是不管盛世乱世,盗匪层出不穷,屡见不鲜,从来就没几日消停过,自然而然地,此地的世家羊氏也已总结出丰富的斗争经验了。
故而羊续的这些手段,诚可谓家学渊源了。
不管羊续为何生猛,反正纪三是彻底吓住了,决定只要此人在舒城一日,自家便绝不踏足庐江。
天从人愿,中平三年,荆州赵慈发动叛乱,斩杀南阳太守秦颉,攻陷六座县城,因为之前在庐江的表现太过亮眼,羊续被朝廷拜为南阳太守,负责平定赵慈叛乱,庐江太守则由贵迁接任。
打听到这位贵太守上任之后除了大肆敛财,便是整天邀请一些士子清谈风月,碌碌无为,不甘寂寞的纪三聚齐数万人马第三次杀回老家。
初战告捷,打下寻阳,纪三重拾信心,次战再告捷,攻克居巢,纪三信心大增,不久便听闻贵迁弃官而逃不知所踪的消息,更是大喜过望,只觉这一次大事终于可成矣,于是原本的目标皖城也不打了,直接带着人马兴冲冲地杀向舒城。
结果刚到城下,却在城头上看到了一张皱纹满满,令他厌恶至极的老脸!
陆康,你这老匹夫还没死啊!
换将如换刀,旧太守陆康重新出山,立刻形势逆转,纪三众上一刻还势如破竹的大跃进,下一刻却变成抱头鼠窜的大后退,从舒城城下退回居巢,又从居巢退回寻阳,正准备驾轻就熟地过江往江夏逃窜,却发现这一次此路不通了。
却是寻阳渡口竟被陆康提前派遣人马一把火烧了!
“狗日的陆老匹夫!”纪三狠狠吐了口浓痰,瞪着眼给大伙鼓劲:“弟兄们手脚快些,把壕墙起来了,大伙就能睡个安稳觉啦。”
又来回巡视了一遭,见战壕工事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他心中颇为满意,不由对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点了点头:“陟儿,这几日辛苦你了。”
那少年正是纪三收养的养子,自然随他的姓,原本性格颇为柔弱,纪三不太喜欢,便一直让他留守在江夏的山寨中,结果去年突发一场大病之后,再度醒来的义子心性大变,不仅性格变得果决勇敢,为人处世也沉稳许多,更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纪陟。
纪三问过这个字有什么意思,纪陟回答,陟就是指登山,寓意便是人生应该像登山一样,由低处走向高处,纪三听后大为赞赏。
再度的惨败,似乎磨灭了纪三不久前才提起的心气,自发现渡口被毁后,他便躲在县令留下的府宅整日饮酒作乐,足不出户,城中大小事务皆压在了纪陟一人的肩上。
士卒没有休息,纪陟又何尝有过?
看着少年眼珠子里一道道的血丝,纪三有些惭愧,默然半晌,长叹一声,“悔不听吾儿之言,当初若是先打下皖城,咱们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进退不能!”
“往事不可追,义父不必为此事耿耿。”纪陟摇了摇头,连日操劳让少年本该清澈的声音变的沙哑:“再者说了,攻下皖城虽然能多一条退往汝南的退路,但我观陆康此人,行事周密,谋定而后动,既然能派人烧毁寻阳渡口,皖城北面的龙舒想必也会安排人马。”
意思是北向汝南的退路也被堵死了?
纪三的脸色愈发难看,忍不住又愤愤骂道:“陆康老贼,着实可恶!老子日你先人祖宗,不是都告老还乡了吗,怎么又冒出头来?”
骂了半天,缓过神来却想到一事,纪三扭头看向北面,越想越是心慌:“也不知追兵何时会至,又有多少人马?陟儿,这寻阳不过小城,再怎么加固恐怕也扛不住官兵多久,与其困守此地,不如早做打算...”
纪陟知道纪三所说的打算是什么,自家这位义父本是盗匪出身,又干了多年的造反事业,作战风格无非顺则聚拢流民,制造声势,逆则化整为零,流窜山野,尤其是后者,也算是他的看家本领,十分擅长。
只是一旦化整为零,纪三和纪陟或许能留住性命,但手下的人马还能保留多少?
最多也不过几百了吧?
纪三舍得放弃城中如今的三千人马,因为他数次都拉起过数万大军,所以在他眼里,三千人马并不当回事,只要留住性命,随时都可再拉起一支。
但纪陟却不舍得,这些可是面对过官兵,打过攻城战,受过战火淬炼的兵卒,目前或许还算不上真正意义的精兵老卒,但比起一般的盗匪,亦或流民的队伍,已经强上不少了。
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留在寻阳并非坐以待毙,孩儿有预感,坚守数日便有转机。”纪陟一边回答,一边凝目放去,望着城上城下都在忙碌的兵卒,心中计较着,这三千人马要是再经历一场守城战,不知有多少能称得上真正的精兵?
一千,不,只要五百,在这乱世刚刚拉开帷幕之际,亦有可为!
想到这里,纪陟心中涌起一阵豪情,这豪情熊熊如火,烧的本就沙哑的嗓子愈发火辣辣地!
他提起一旁的水瓮,从中取了瓢子水,饮了一半,另一半朝头上一淋,把炎热的暑气连带心中的热切都洗去几分,方才抬头望向纪三,“义父若是不信,可先撤离此城。”
至于如何撤离,却是不需他去操心,纪三或许不擅长打仗,但绝对擅长逃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能活到今日。
“转机?”
纪三闻言双眼一亮,上前将纪陟一把拉住,“陟儿,你说的转机是什么?”
这却是不好明言了,主要是不好解释,纪陟只能以自从鬼门关走过一回后,自己多了些冥冥之中的神异感应来搪塞。
勉强将纪三应付走后,独自在城头上的纪陟方才暗自嘀咕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孙策攻庐江应该就是在初平四年吧?”
虽然不记得是几月,但大抵不会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发兵,而眼下已然初秋,那估摸着...最多就是这一两个月吧。
一旦小霸王马踏庐江,陆康哪里还有功夫在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