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晌午,日光温和的洒遍乡间田野,山风吹拂过灌木溪流,薄雾渐渐升到空中,变成一片轻云。
民国九年,凛冬散尽,大地回暖,云南的春天来了。
一列载满旅客的火车拖着十几节车厢,轰隆轰隆穿过山洞,惊飞了林间的鸟儿。车头冒着浓烟,悠扬的笛声在山谷缭绕,火车沿着铁轨行驶在轻盈而坚固的桥梁上,两侧是青山岩壁,桥下是万丈深渊。
车厢内,数人聚集在一处,或站或坐,有老有少,皆围着一个身着白色西装的摩登青年。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年轻俊朗的脸上神采飞扬,正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各位乡亲,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案子,堪称德意志国本世纪最神秘的悬案之一。话说在慕尼黑郊外的一座农场里,住着安德烈斯一家五口……”
安德烈斯的女儿是名寡妇,她那个2岁的小儿子身世成谜,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一家人原本好好地生活在这里,谁料那年春天,农场里开始接连发生怪事。
先是女佣在夜晚听到阁楼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安德烈斯又在农场里发现了陌生人的脚印,这组脚印一直延伸到房子里,有来无回,就好像是什么人偷偷溜进了家中。惊魂不定的安德烈斯对自己的农场展开了一场彻底地搜查,结果却没有任何发现。
“可怜的女佣被吓跑了,但很快农场又来了一位新的女佣,此后几天,附近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安德烈斯一家。就在大家意识到不对劲,前往农场查看时,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死寂……”
青年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周围人早已听的入迷,急于知道后续如何,纷纷催促他继续。青年却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有善于察言观色者忙递上自己的竹扁圆形水壶。
青年喝了口醇香回甘的普洱茶,才抹了抹红润薄唇继续道:“霎时间,农场里的狗开始朝谷仓狂吠,镇民小心翼翼地进去,看到了恐怖的场景!安德烈斯和他的妻子,女儿,大孙子躺在一片血泊里面,他们的尸体堆在一起,被人用干草盖着。”
嘶!有胆小者掩嘴惊呼,既害怕又忍不住追问道:“还有一个孩子呢?那女佣去哪了?”
青年又卖起了关子,索性这次他没有停顿太久,车窗外的春风吹拂过他柔软的短发,青年被整个车厢的目光所聚,火车的噪音让他纵使讲到神秘的关键处,也不得不抬高声音道:“那2岁孩童的尸体就倒在婴儿床上,让人生生扼住脖子掐死,脸都青了。女佣下场更是凄惨,被斧类钝器击中了脑袋,脑浆迸裂,血溅当场,死的透透的。”
“呀!”有妇人脸色一变,赶紧捂住怀中小儿的双耳,于心不忍道:“这凶手简直猪狗不如,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可不是。”青年叹了口气,虽然他也是道听途说,但可以想见当时的场面有多骇人。
又一人问道:“凶手是谁?可有逮捕归案?”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抓到了还能称之为悬案吗。不过警方查案时,发现谷仓里的死者皆身穿睡衣,女佣也倒在卧室,由此可见谋杀是在夜晚发生的。且尸体都用干草或床单覆盖着,连那2岁孩童身上也裹着母亲的裙子。”
“这是为何?”听众不解道。
“凶手既心怀恨意,又想让这一大家子人死的体面些,想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些。”青年说到此处坐正身子,敛起笑容,笃定道:“谷仓里的死者必定是挨个被引过去的,凶手大可以趁夜摸进家中行凶,却多此一举,个中缘由调查清楚,自然能洞悉杀人动机。”
旅客们听得意犹未尽,这一路上青年讲了五件案子,个顶个的惊险新奇,其间还夹杂着海外风俗人情,比那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段子还扣人心弦。
当下就有人感叹道:“不愧是留洋归来的学子,放在平时可听不到这些。不过小兄弟,你怎么知道的这般多?”
青年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是一名法医啊。”
“何为法医?”
“检验吏,仵作……怎么叫都行。”青年神色随意,活动完腿脚,一拍手道:“各位乡亲,旅途疲惫,方才随口所讲权当解闷,眼下我是口干舌燥,咱们这火车也快到站了,就此便散了吧。”
待围绕在他身边的旅客各自意犹未尽地归位,青年才将头转向窗外,终于得空好好瞧瞧这两年来令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了。
此时云雾消散,透蓝天空上,悬挂着的太阳显得格外刺眼。随着景色向后掠去,青年倏然瞪大眼,不敢置信般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几乎要将自己探出车窗外去。
只见那大片田地中,开满了红的、紫的、白色的花,团团锦簇,朵朵耀人,风吹来时,直立的茎杆,像莲一样拥有亭亭玉立的身躯,却是他离开云南时这片大地上早已不见踪影的罂粟。
青年瞠目结舌,缓了半晌,才犹豫着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老者,迟疑道:“冒昧一问,这……这些罂粟是怎么回事!”
老人满头银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流露出历经磨难的沧桑,闻言一脸平静道:“罂粟怎么了?”
“不是不让种了吗?”青年蹙眉,罂粟可制成大烟,自古吸食者小到穷极败家,大到偷抢杀人,祸及民众无数。
“何时不让种?”老人反问道。
“民国5年,省政府不是颁布了《禁绝烟苗条例》,转过年还来了场中英会勘。”他清楚地记得那年全省销灭烟籽,烟苗多的地方甚至要翻土犁铲。
“孩子,怎么称呼?”
“周斯年。”
“周小友,方才你自己都说了,这是4年前的事,如今已是民国九年了。”
周斯年叹了口气。“可……为什么啊?”
“不种有不种的道理,种则有种的无奈。大烟虽少了,吸食的人还在,如此鸦片供不应求,价格飞涨,周边各省趁机向咱们销烟,导致白银大量外流,纸币贬值,民不聊生……如此种种,现在再看,当年的禁烟是治标不治本的。”
“原来如此。”周斯年点了点头,方才听对方侃侃而谈,便觉此人身份不一般。
老人衣着虽不华贵,却不似寻常人家那般缝缝补补,浆洗发白。甚至他缠绕在手上把玩的那串黄龙玉珠子,也价值不菲。
“老人家怎么称呼?”周斯年好奇道:“又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年纪大了就爱唠叨两句,说的不做准,周小友这一路讲的故事倒是十分精彩。”
火车开始减速,到站的旅客纷纷收拾行李,老人两手空空地站起来,朝周斯年笑了笑,说到:“至于名字,萍水相逢,不值一提。”
对方既然不愿意透露,周斯年倒也无所谓,习惯性伸出手,老人笑着照做,双方行了个简单的西方握手礼。
周斯年道:“那便有缘再见了。”
数分钟后,火车重新启动,拉着呜呜的汽笛声,朝周斯年的家乡蒙自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