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烟火明灭,屋里没有开灯,空气静若死去。
第三次检查门锁,严丝合缝。春节这几天,安序珩不在,我必须保护好自己。
躺回小床上,仰望着黑暗中天花板的位置发呆。
——好黑,好,安静。
第八次按亮手机屏幕,22:49。
寒假已过去十多天,几天后,便是除夕夜。作业早已完成,课本翻了上百遍,打工的钱提前下来了,被我藏在抽屉最深处。
“啪啦啪啦……”窗外的烟火五颜六色地飞舞、作响,伴着老人、青年、孩子的笑声。
百无聊赖地,在热闹里,在虚无中。
“叮——”
第九次按亮屏幕,亮色中映着一条信息:
“蓝桉,和家人在一起还开心吗?”
这是这几天安序珩第四次问我了,前几天他迟迟不回稻城,只一个劲地问我:“你确定小叔会回来,跟你一起过年?”
“嗯。你快回老家吧,柳阿姨都打三回电话给你了。”
“可我到现在都没见到你小叔,他到底什么时候来?你一个人在这我怎么放心?稻城也是你的老家,你先跟我一起回去,等你小叔来了,我送你去找他。所以,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真的吗……”
又来了,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手指似有若无地扯着我的袖口,漆黑映雪的眸子执拗地盯着不放。连福福也配合着低声嗷呜,缩在安序珩怀里和它的主人一起同我对话。
“不行。”我闭了闭眼,再次把毛茸茸的绒帽戴在安序珩头上,又揉了揉福福的脑袋,“厂里还没放假呢,我不能走,不然不给我工钱了。小叔……他会来找我的,你不用管。”
安序珩身形一怔,露出很受伤的表情。我装作没看见,将他往大巴车上推。
“这是最后一辆回稻城的车了,快走吧,错过就只能打出租车回去了,好贵呢。记得把福福藏好,别让师傅赶下来。”
他会听我的,只要我拒绝,安序珩从不强迫,福福亦不会无礼地吠叫。
可事实是,小叔没有来。我试着发去几条信息,没有回音。对安序珩,我只得撒个小谎。
安序珩:“今天是小年,叔叔有买烟花和你一起放吧,或者,你不喜欢吵闹又污染空气的东西?”
回过神,我回复道:“很开心,放了烟花,很漂亮。”
安序珩:“你喜欢就好^^。福福今天很懒散,没怎么吃东西,可能是想你了。”
是么……我想起福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摇摇晃晃的小尾巴,不像是会抑郁的。
我:“春节后,我就会陪着它了,请转告它不要难过,好好吃饭。”
安序珩:“已转告,这是福福的表情:(”
我不禁弯起嘴角,无边黑夜也变得柔和。突兀地想到,是不是该给小叔打个电话呢?他一定是太忙太累,没时间看手机信息,打个电话,他就会接到了,会笑着跟我说小叔这几天太忙没有联系我,今晚已经在往这里来的大巴上了,明天就带我一起置办年货去。
怀着愉悦的期待,我拨打了小叔的电话,漫长的七秒后,电话接通了,雀跃的心情一下子提到心尖,我细声贴过去:
“喂,小叔……”
“喂?你找谁呀?”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心情一瞬间坠落,我再次查看通话界面,是小叔的电话没错。
我:“你好,我找鹤文,他是我……”
陌生女人在电话外喊:“孩他爸!快来接电话!有人找你嘞!”
“……”缓慢地,我从床上爬起来,怔愣地跪坐着。原来,小叔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而我一无所知。
鹤文匆忙接过电话,小跑着到安静无人的角落,才小声跟我说:“蓝桉,你,你怎么打电话来了?是缺钱了吗?等小叔忙完这一阵,年后打到你卡上……”
“不用,”下意识脱出口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干涩冷漠,“我不缺钱,只是打电话问问你怎么不回我信息。”
“啊!我给忘了,你看,我太忙了,过年能干的活不好找。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等年后拿了钱再给你转点。”
双方诡异地沉默,我好想问,那个女人是谁?尽管已经知道了结果。
用极尽平淡地语气:“小叔,你结婚了啊,我之前不知道。”
知道瞒不住,顺着台阶,小叔也用家常便饭一样的语气,“嗯,好几年了,没跟家里人说。改天带你来见你婶婶,还有你表妹。”
我违心地应和几句,他说抱歉,下次再来看我,我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无聊,能正常生活。
这场失败的通话很快结束,第十一次熄灭屏幕,发了会呆。窗外已然寂静,空荡荡的窗子犹如深渊巨口,下一秒就会疯狂吸入卷走我的身体,任凭堕落。
好黑,好安静。
我一开始,为什么会失眠呢?
原来小叔他早有了家室,不与我相依为命,不与我承诺。电话里的女人心情很好,称呼小叔的声音那么甜蜜,不知表妹……大抵也是个活泼的小女孩吧。原来小叔很幸福,不需要我这个断亲大哥的遗孤,我,实则累赘而已。
疯狂繁殖的思绪像系着细线,另一端系着沉重的绝望,拉扯着向悬崖深处加速下坠,引导着我向邪恶思索,只待“砰”的一声,粉身碎骨。
深渊凝视着我,我无端地讨厌黑夜,后悔贪图一夜火光,不把窗帘拉上。
理智拉回时,双手已搭上窗台。必须,活着。我机械般拉上窗帘,把深渊堵得严严实实。你看,我没有被吸走,是不是?
脸庞不知何时变得潮湿,脚步悬浮,身体像是被驱使着回到床边,蜷缩成一团,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拨打另一个人的电话。
不到一秒,接通了,对面安静地等待了一会,而我沉默地说不出话。
“桉桉?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但你打电话给我了……我很高兴。怎么不说话?”
“……安序珩……”
当声音溢出,悲伤再也无法堵塞。这是除我以外唯一的稻草了……
“别哭,对不起,我想你,是我想你。不是因为这个?桉桉,你不能呼吸过度,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桉桉,先别睡……”
……
抱歉,安序珩。我好困、好累,让我休息一会,睡一觉,就好了。
——
生物钟让我从混沌中回到清晨,枝丫上的鸣唱,小巷里的犬吠,呼吸的平静,一夜无梦。重新疏离思绪,昨晚我拨通了安序珩的电话,然后说了什么?似乎是一言不合地哭,发泄之后睡了过去。
安序珩……这一夜的通话太莫名其妙,希望没给他带去困扰,等春节结束,考虑怎么补偿他吧。
习惯性起床、洗漱、打扫卫生,尽管厂里已经放了假,我不需要出门。拉开窗帘,窗户是雾白的,擦去冰凉的水雾,画出一个大大的圆盘,眺望这条长长的繁花路。
两天前,暴雪突至,繁华路这条实则不算繁华的老路没有受到政府的照顾,很快被白雪掩盖,加上人们各回家乡,留在繁花路的居民少之又少,无法大规模扫雪。要从这里出去,车辆难行,只得徒步。
大雪深到脚踝,要是走上一圈,只怕鞋濡湿、脚冻伤。因此人们大多是不出门的,繁花路上也空荡荡白雪与天色融成一片,无半点杂色。无尽的白色向外伸展,灰白的建筑夹挤着,天地静悄悄正是清晨,即是太阳也残冷冷惨白无光。
——好白,好安静。
但,那是什么?
在极远的白色道路上,出现极小的黑点。不徐不慢,径直前行。是徒步的旅人,不怕鞋湿、不恐脚寒,从远处坚定地踏雪而来。
是谁呢?这么傻。出现在清晨的繁花路上,一步一行像是走了许久,却从未放慢或踟蹰,只是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熟悉。无论步伐还是身形,如同节拍器“咚咚”着提醒我某个重要的人。
他抬起头,空气中出现一股热气凝成的水汽,那股视线,无疑是望向这扇白白的小窗。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我抓上外套飞奔而出,急速下楼惊飞了枝丫、绕过了巷犬、扰乱了呼吸。雪路难行,深一脚浅一脚地加速,向那人奔赴,白雾飘成长长的绸带。
安序珩,他来找我了,不可置信。
旅人一鼓作气加速向我跑来,最后拥入温怀,我的耳边,他的笑声轻轻:“小心点,跑这么快,也不怕摔倒?”
在脑子想明白之前,身心很想拥抱他,我顺从本能,双手穿过环住他的腰,脸颊浅浅地埋在胸口,温暖、亲密地,不留一点寒风的余地。情不自禁抬起头,凝视他眼底的疲惫、脸颊受的冷催、冻得发红的双耳。
“你不是在稻城老家吗?为什么会在这?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关于安序珩,关于从稻城到市里漫长的距离,关于这深深浅浅的白雪。
“顺路。”他说着,拢了拢身披的大衣外套,将我裹得更严实,仿佛十分熟练,抬手覆上我的脸颊,宽大的手掌很快将冰凉的皮肤捂热,“凌晨两点睡不着,骑自行车到市里来逛逛,当锻炼身体。没想到这边雪堵得厉害,我就把车子扔在路头,走着来了。”
“所以你骑了一夜的车,又走了一早上?”我愈发激动,不住地想要责怪他,“安序珩,你傻不傻,夜里温度都零下了!又怎么会顺路,我不相信。”
“好吧,我承认,”安序珩放弃伪装色似的低下头,轻而又轻地抵上我的前额,指尖落在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不经意地碰触,强迫我对上他的视线无法闪躲,“我是专程来接你的,虽然昨晚你什么都没说,但我猜,你一定很想跟我回家?骗我的话也该有个头了吧,我会生气的。”
他狡黠地眨眨眼,笑意从未消减,“这次愿意跟我走了吗?福福很想你,我们要一起过年。”
无法再逃避,全部身心都被他轻柔地剥开,清清白白地展现在咫尺之间。我的真心,埋藏在心底甚至不被自己所知晓的愿望,此刻瞬间明白在心头了:原来我早就依赖着、被依赖着,自始至终都是面前这个人,重要之人。从盛夏喧闹的初遇,到白雪孤寂的奔赴,我想要和安序珩一直、一直……
我听见自己喃喃道:“安序珩,对不起……”
“别用这么难过的表情看我啊,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鼻尖涌上酸涩,我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轻笑。
“没有不开心。”
“那就是开心了,见到我,很开心?”
我埋下头点了点,闷闷地“嗯”了一声,安序珩很满意地接着捂热我的耳朵,尽管它已经在发热了。
——
回稻城的路线早没了大巴,我们只得走上好一段路,也许有路过的好心人让我们搭上顺风车,也许我们会走走停停大半天,同样有这一路好风景。雪路难行,被身边的人紧紧牵着手心,我想我不会摔倒。
“安序珩,为什么凌晨两点睡不着?”
“某人在电话里确实睡得很香,似乎还说梦话了,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什,什么?我怎么会说梦话,我都说了什么?”
安序珩一个劲地笑,他反过来骗我了。
“桉桉,你知道我来的路上,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安序珩不急着应答,侧过脸来端详我的眉眼许久:“想快点见到你,还有,秘密^^”
——
[1月23日:
幸而返程时联系了顾叔,他开车送我和桉桉回稻城,不必受寒。
她在稻城乡下的房子早已被生父转卖,无亲无故,故不返乡。现已将她暂且安置在我家,母亲似乎并不惊讶,甚至十分欣然,只怪我昨晚跑得太快,不多带件外套给她。
昨晚……这一路并不难行,想到是她,我只觉百感交集:我不该留她一人的,现在就是绑,也要绑回去。高兴的是,她同意了,抱了我,第一次拥抱,她好像没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不过我很满意。
来见你的路上,每一步都更加坚定我的心意。
鹤蓝桉,和我走吧,岁岁年年,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