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文华门前渐染幽暗。
两盏硕大的宫灯已然点亮,昏黄的烛火透过厚重的绛纱灯罩,在两名侍卫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们的面容切割得明灭不定,无端透出几分诡谲。
此时本该是宫门寂静的时辰,刘六儿却闲不住,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同僚:
“哎,勇哥儿,你说殿下召他们去,究竟要问些什么?”
他们刚换值不久,就撞见董公公匆匆带着一队侍卫往内殿去。
钱勇闻言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焦躁:“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度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又压低声音道:“自打咱们接班,董公公才来提人。你我寸步未离此地,我能知道什么?”
刘六儿撇了撇嘴,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说顶着东宫侍卫的名头,可平日里连太子的衣角都摸不着。
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面见殿下,偏生又轮到自己当值。
刘氏一族自洪武年间便扎根京城,世代隶属军籍。
永乐十九年,随着明成祖朱棣(时称太宗)迁都北京,锦衣卫衙门也陆续北迁。
那年刘小顺正值十七岁,因京营整编被选入锦衣卫。
少年郎满心憧憬着飞鱼服、绣春刀的威风,想着能鲜衣怒马,在街市上呼喝往来。
谁知竟被分派到个尴尬衙门——专司街道修补、沟渠疏通、节庆鸣炮,偶尔还要替王公贵戚寻猫找狗。
这般差事,纵是干得再好也难有出头之日。
小顺蹉跎岁月三十余载,始终是个末流力士,没少受街坊军户的奚落。
直到去年,年迈的刘小顺终于请准让长子六儿顶替。
这刘六儿生得虎背熊腰,与父亲一般高大,运气却好上许多。
恰逢景泰帝更易储君,皇城侍卫大洗牌。
因他机敏过人,身手矫健,更兼能说会道,竟在层层筛选中脱颖而出,得了在东宫当值的机会。
如今刘小顺走在巷弄里,总把腰杆挺得笔直。那些当年笑话他的邻居们,如今都得恭恭敬敬唤声“刘老爷”了。
二月初二的夜,浓云蔽月,星辉尽掩。
钱勇仰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穹,只觉心头也蒙上一层阴翳。
他原是府军右卫的押粮百户,却因粮道遇劫,被北镇抚司以“贻误军机”的罪名投入诏狱。
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本已认了命。
直到那人的出现——
嵌铜腰牌在昏暗中闪过冷光,他的人生就此天翻地覆。
户籍文书被悄然篡改,家眷亲族尽在他人掌控之中。
先前还戴着镣铐的死囚,摇身一变竟成了东宫侍卫。
“想什么呢?”刘六儿突然拍他肩膀,“改日休沐,来家吃酒!我娘做的烧鸡可是街坊一绝!”
按例侍卫轮值期间严禁饮酒,往往数月才能休沐一次。
钱勇勉强扯出笑容:“那可要多备几坛,哥哥我可是千杯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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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内,朱齐正与董平密议。他决定对今夜留守东宫的人员逐一筛查。
经过分析,当务之急要找的人首先是眼中含有褐色斑点的那位黑衣人,另一个是比董平高的那个张喜。
至于宫外那个张喜,最多是一个出门忘带证件的宦官,朱齐不认为此刻他能对于自己安全产生威胁。
思及此,朱齐向董平招手。
“请殿下吩咐!”不明就里的董平凑近。
“你负责近前辨认,观察张喜是否可能混在其中!尤其注意眼带褐色斑点者。发现异常莫要声张,暗中记下再报。”
“遵命!”虽不解其意,董平仍恪尽职守地接下这个古怪任务。
筛查开始——
由于朱齐已行冠礼,东宫用度精简,今夜留宿者仅为十人:七名宫女、三名宦官(含董平)。
为防串供,朱齐亲自问话,董平则借奉茶之机,暗中端详每人眼眸。
结果令人心惊——不仅留守人员无一可疑,就连当值的二十三名侍卫中,也寻不到符合特征之人。
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殿内温度骤降。
案上烛火剧烈摇曳,将众人影子撕扯得张牙舞爪,恍若恶鬼即将破壁而出。
董平后颈汗毛倒竖,慌忙去关窗。
待回身时,却见太子仍在烛光中来回踱步,对周遭异状浑然不觉,俊秀的侧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复盘今日所见所闻,甚至想过向景泰帝求救。
但眼下毫无实证,无目的指向的求救信号,迟早会被景泰帝当作发癫。
况且距历史上景泰帝被废已时日无多,打草惊蛇会不会促使敌人政变提前?
自己对朝局认知有限,贸然求援反可能弄巧成拙。
权衡再三,他决定自行破局!
朱齐缓步回到书案前,执笔蘸墨。
自幼养成的习惯让他在纸上勾画时思维格外清晰。
预警系统验证:虽未证实“死亡预兆“真伪,但沂王突然赴宴与太皇太后懿诏接连发生,危机确实迫近
凶手特征——高大魁梧、眼带褐斑,可筛查留守人员却无所获。
张喜疑点——若江昊等人证词可信,文华殿前必是冒牌货
董平是否可靠?朱齐很快否定这个猜测——若董平是凶手,根本不会提醒防卫漏洞。
作为贴身宦官,他本就有无数下手机会。
那么,董平所言为真。
“每日进出东宫的宫人有多少?”朱齐突然拽过董平,“可都是眼前这些留宿之人?”
董平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一怔,衣领还被太子紧紧攥在手中。他慌忙稳住身形,仰起脸仔细回忆道:
“回殿下,按内廷规制,每日往来东宫的宫人确无定数。除却这些留宿的,还有约莫三十余人负责——起居侍奉、洒扫修葺、文书整理、杂役差事。
便是詹事府的属官,也多散居皇城各处,鲜少留宿东宫。”
这时候的皇城范围并不仅为皇宫紫禁城,还包括了如后世的景山公园、北海公园、Z南海等一大片,都属于皇城范围内。
明代宫中的宦官、宫女规模庞大,总数常达数千之众。
若全部居住于紫禁城内,显然难以容纳。
因此,在居住安排上存在明显区别:
宦官大多居住在紫禁城外的皇城区域内,每日需经紫禁城各门出入当值,形同后世的“上下班”。
而宫女则除年迈、病退的以外,几乎全部居住于紫禁城内各偏僻庑房,条件较简陋。。
这一差异或许源于对宫女管理的特殊考量——为防止其与外界男子接触引发事端,确保皇室声誉。
当然也不是所有宦官都住宫外,位置重要的机构比如内廷各监的长官,以及主子们的贴身宦官则会就近居住。
比如董平就住在东宫。
董平眉头微蹙,仍有些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噤声!”朱齐突然压低嗓音,目光警觉地扫过四周,“我们只查了留宿人员。若张喜仍藏身东宫,此患不除,后患无穷!”
董平也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张喜混入宫中,不知藏身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