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殿中跪伏的太子。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太子一反常态地言辞恭谨,举止有度。
恍惚间竟有几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景泰帝总是板着的脸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威严。
“朕知道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河工乃社稷根本,不可轻忽。
此行你当以商辂为首,诸事皆需咨议而行,不可擅专。“
景泰帝略一停顿,或许是想到太子现在仍然年幼,想必不会擅专,便嘱咐道:
“堤防物料、夫役调配,务必与地方官员核实分明。
若有欺瞒虚报者——”
他目光一凛,“准你先拿后奏。”
言至于此,本应结束这辞别礼仪。
但是景泰帝似乎另外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道:“左佥都御史徐有贞督河经年,却迟迟未见成效。
你此去可代朕问问他,若实在力有不逮,不如早些回京。
当然……若他确有苦衷,你也当如实禀报。”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却还是给了太子转圜的余地。
“团营四万既已随着开拔,朕就不多嘱咐了。
切记,旬日一奏。”
景泰帝最后目光在太子身上停留片刻,“早去早回。”
这席话听起来竟然有种念念叨叨的感觉,本质上和一位父亲对着远行的儿子叮嘱没什么区别。
朱齐倒是不足为奇,但是听闻景泰帝要将徐有贞若召回京城,心下不由得一惊,这可万万使不得。
以徐有贞野心才智,回京后必然很快与石亨、曹吉祥混在一起。
指不定得闹出什么事情来。
他想到这,当即再拜:“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沿途必详察民情,细核工程,若有疑难,即时上奏。”
出了乾清宫,朱齐整了整衣冠,转向第二站——坤宁宫。
此处住着当朝国母杭皇后——朱齐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
这位因诞育皇太子而被景泰帝册立为后的女子,此刻正在宫中翘首以待。
说起这位杭皇后,就不得不提及她的前任汪氏。
汪皇后本是景泰帝的原配正妃,却因两个致命缘由被废:一则多年无子,二则坚决反对废黜英宗之子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这位刚烈的女子被废后移居别宫,终日吃斋念佛。
哪怕是英宗复辟后,也由于其因其安分守己的态度而未加迫害。
最终这位被废的皇后后来竟以郕王妃的身份活到了八十高龄。
这在医疗条件有限的明代实属罕见,除去那些终年训练的武将,确实乃少有长寿之人。
所以,事实证明,适当素食能够让人长寿。
言归正传,坤宁宫与乾清宫不过百步之遥,朱齐的东宫仪仗刚在宫门外停驻,便见杭皇后已立于坤宁宫的台阶之上。
这位素来恪守礼制的皇后,此刻竟等不及太监通传,凤眸中盈满掩不住的牵挂。
朱齐见状,立即整衣肃容,正欲在阶下行大礼参拜。
却见杭皇后已提起翟衣下摆,亲自步下九级台阶。
“都退下。”皇后一挥手,随侍的宫女太监立即陆续退去。
她握住朱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却又在触及的瞬间松了力道,只轻轻攥着他手,正如那携带孩子过马路的母亲一样,慢慢走入了坤宁宫。
杭皇后年幼之时便生朱齐,此时年岁不大,最多二十四五,但是面容中却多了许多忧虑。
坤宁宫内,青砖地上一块杏黄色锦缎软垫格外醒目,与朱齐身上服色很搭。
原来杭皇后知礼不可废,又舍不得儿子跪在冷硬的地上,早先便命尚服局赶制的软垫。
朱齐心领神会,郑重跪于软垫之上,行四拜之礼:“儿臣叩见母后!
今日奉旨巡视河工,此去恐需数月方能返京,儿臣不能侍奉母后左右,实为不孝。还望母后保重凤体,勿以儿臣为念。”
“尽说些孩子话……”杭皇后出声让他起来,“我在这宫内衣食不缺,千百号人伺候着,哪需你来挂念。
倒是你,陛下也是……小小年纪便安排你出宫历练,这黄河滔滔浊浪,莫要事事躬亲,万事皆得小心!”
由于左右没什么人,杭皇后也敢言起景泰帝的不是。
说到这,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亲自从案上捧来一方食盒,“尚食局新制的茯苓糕,依着你的口味,多加了二钱蜜饯……”
朱齐看着食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具身体的原主竟嗜甜如命,他暗自苦笑,却还是恭敬地双手接过:“儿臣谢母后赏赐。”
杭皇后却不急着松手,反而将食盒又往他怀里按了按,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个锦囊。
朱齐注意到那锦囊针脚细密,角落还绣着个小小的“济“字——分明是母后亲手所制。
“这个护身符经过护国寺的方丈亲自开过光……”她将锦囊塞进朱齐手中时,甚至能感受到她手掌的冰凉,
“你且记住,此去数月,路途遥远,诸事千万莫要逞强……”
这絮絮叨叨又是说了许久,朱齐不由得轻声打断,“母后……”
杭皇后猛地收声,挺直了腰背,注视着朱齐幼小的面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了几分,“去吧,去皇太后那里问个安。”
望着朱齐出门的背影,这六宫之主转过头去,眼中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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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的飞檐在晨光中投下森冷的阴影,朱齐已在宫门外静立多时。
早前还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天空中乌云悄悄开始汇聚。
使得这仲春早晨,显得愈发的寒凉。
他注视这座似曾相识的宫殿,百感交集。
“要下雨了啊!”朱齐默默念了一句。
按制,仁寿宫前需止武备,东宫仪仗早已退至百步之外,唯余两名司礼监太监手持龙纹杖在前引路
只能由两名司礼监太监持“储君龙纹杖”引路,一名贴身太监陪同进入。
可那进去通禀的董平,竟已耽搁了足足两刻钟。
朱齐正欲再遣人问询,便见一名蓝衣女官带着董平缓缓走了出来。
朱齐皱着的眉头稍微一松,“不是那视频中的女官张云!”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那蓝衣女官行礼时腰身弯得恭谨,
“太子殿下久等,老祖宗正在佛堂做早课,特命奴婢引殿下至暖阁用茶。”
尽管这声音毕恭毕敬,但眼底似乎闪过了些许不屑。
“无妨,皇祖母诚心礼佛,孤自当静候。”朱齐不露声色的点点头,对着董平招了招手。
这机灵的小太监便给他递上一个手炉,铸铁打造,上面十分精巧地刻着繁复的龙凤纹。
那女官眼角瞟过这手炉,实在寻常无比,乃宫中贵人常用之物。
按照制度那女官应简单查看一下这手炉,但此时仍属春季的早晨,她并不觉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