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内,仲春的夜风掠过窗棂,檐下铜铃轻颤,枝叶摩挲之声如细碎的私语。
凉意渐浓,却侵不透殿内沉凝的空气。
与往日不同,此刻的殿中仅余一人斜倚在紫檀摇椅上,原先左右侍奉的女官皆已悄然退去。
老人向来眠浅,时辰未至,便该歇下了。
可这两夜她却总是习惯晚睡。
只见殿中的老人家半阖着眼,似在假寐,枯瘦的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
她在等。
等那一声自东南边传来的、足以撕裂夜色的轰鸣。
这位老妇人向来谨慎,原先的谋划被她生生削去一半。
不必大动干戈,只需一记火枪的爆响——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至于另一处布置?实在太过凶险,却也……多此一举。
东宫那位虽然日夜戒备,但又能防得住几时?今夜过后……
“深儿终究会继承大统!”孙太皇太后暗中呢喃了一句,她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太医署的脉案早已悄然呈到她的案头。
哼!那庶出的野脉,终究不足为虑!
虽说你正值盛年,内里却早已埋下隐疾,纵是扁鹊复生,也休想再替能续出一支血脉来。
不知是不是巧合。
武清侯石亨直属的第三团营,今日也因春季校阅,驻在了安定门内——距这仁寿宫,不过一里之遥。
暮色笼罩下的南宫,竟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喧闹。
主殿内灯火通明,烛台上红烛高烧,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一席精致的御膳摆在中央,金盘玉盏中盛着时令鲜味——肥美的长江鲟鱼、江南的糟鹅掌、宁夏的盐池羊肉,甚至还有难得的海味八珍。
太上皇——昔日的明英宗高坐上首,虽着常服却难掩天潢贵胄的气度。
这位太上皇一直在举杯畅饮,眉宇间不见郁色,反倒流露出与生俱来的从容。
他时而吟诵几句唐诗,时而讲起北狩时的奇闻轶事,引得周贵妃掩唇轻笑,万宸妃眼波流转。
席间觥筹交错,竟似寻常王侯家的宴饮。
殿外庭院中,十余名宫女正随着乐声翩跹起舞。
琵琶弦上流淌着《霓裳》古调,笙箫合鸣间,连月色都显得格外温柔。
如此看来,景泰帝对这位太上皇兄长确实不算太差。
南宫一应用度从未短缺,即便在去年黄河决口,引发京师粮荒最甚的时候,这里的膳房仍能端出三鲜馅的银丝卷。
这里伺候的宫人足有四十余众,连沂王生母周贵妃都在此平安诞下皇女。
或许是景泰帝心生恻隐,终究难逃手足之情的牵绊。
但仁慈从不意味着松懈。。
腾骧四卫的七百名精锐甲士如铁桶般围住南宫,三日后的增援,更会将守军增至九百之数,更是配齐了火器。
对于这南宫内的喧嚣,外围的守卫并不惊奇。
英宗自返京师以来,一直都是如此开朗豁达的情绪。
守卫们在高处,曾见过他教太监们拓印古诗,与妃嫔们玩赏陶瓷,甚至亲自调教宫女演奏新曲。
某日大雪,他竟带着宫人们在院中堆起丈余高的雪狮,还戏称为“南宫镇宅之宝“。
无论何时,这位太上皇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这般闲适,究竟是看破生死的豁达,还是韬光养晦的谋略?
唯有暗室里那些新添的剑痕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总有人对着北方磨剑到天明。
而今夜更是如此,自今日上午得知东宫计划失手后,太上皇便命人张罗宴席。
此刻他举杯畅饮时,那笑声爽朗得仿佛真心为太子朱齐的平安感到欣喜。
周贵妃执壶斟酒时,甚至听见他哼起了《定风波》的小调。
但这里没人看得见这名太上皇袖中攥紧的拳头,也没人察觉得到他心中深埋的那股懊恼和愤怒。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见,朱齐肯定是看不到。
因为此刻他正在文华殿中思索,那名暗中的刺客潜伏在何方。
虽然已经识破了敌人的刺杀手段,也安排了应对措施,自己的生命安全肯定是已经有所保障。
但多年养成的缜密思维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让他仍在反复推演这个未解的谜题。
“那真正刺客必定来自于宫外!”视频预警中那根挂在宫墙上的麻绳,让朱齐不得不考虑:“难道这个家伙是爬墙进来的?”
根据《紫禁城营造则例》记载,文华殿作为太子出阁居住之所,其宫墙虽属内垣,但高度仍达两丈有余(约7.2米)。
虽说身手矫健者借助绳索攀爬三层楼高的宫墙并非难事,但实际执行起来颇为困难。
首先便是宫墙顶部按照永乐年间的防盗规制,特意采用了“冰盘檐“设计——向外倾斜的墙檐光滑如镜,向外倾斜的墙檐光滑如镜,任何飞爪钩索都无处着力。
其次是文华殿四周的植被都经过精心修整。
殿前那几株古松距离宫墙足有五丈之远,且枝叶被修剪得笔直向上。
后苑更是只栽种低矮灌木与花草,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没有内鬼接应,单凭一根麻绳就想攀爬上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并且那宫墙内外每隔一段就设有巡逻岗哨,虽说必定存在巡逻间隙,却也不至于有个人墙角下那么久,也不被发现。
“莫非……真的是飞檐走壁进来?!”朱齐手指抵着自己小小的太阳穴,揉了几下。
作为一名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物理学家,尽管他已经相信了时空穿越这种概率极低的事件,却无法接受什么“飞檐走壁“的江湖传说。
侍立一旁的董平眼尖,见主子这般情状,他赶紧上前,力道恰到好处地接着揉按起来。
朱齐刚才甚至还想到了,防着敌人会钻“灯下黑“的空子,特意差遣董平和杨智元继续去核验今日的门籍簿(他自己决计不去了)。
可今日进出东宫的宫人记录严丝合缝,并无一人滞留。
“罢了。”他深知自己初来此世,对宫闱间的明规暗矩、陈年漏洞,终究不如那些蛰伏多年的敌人熟悉。
若再这般耗下去,不过是平白消磨时机。
既然揪不出那藏于暗处的刺客,他便专心按照原先计划,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此时,远在主敬殿某暗处的王二姐一动不动,那张脸赫然便是那预警视频中的刺客另一张容貌。
王二姐——这确是她入宫三十载未曾更易的本名,正如她司职铺床宫女的身份一般寻常。
她并不像朱齐猜测那样,是飞檐走壁进来的。
内官监的差遣条陈上写得明明白白:着铺床宫女王氏晾晒锦衾——今日阳光甚好,她是被派来晒被子的。
当然,“三不留”的宫规王二姐自是熟络无比——凡涉寝具、饮食、印信的东宫宫人,至申时三刻必得出宫。
但是,纵使董平和杨智元翻烂了那本出门登记簿子,也只会见到王二姐早已于申时一刻出东宫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