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芒果和莫问枕的冷战——其实主要是乔芒果单方面冷待莫问枕,莫问枕是突发的业务繁忙,忙得脚不沾地,连和莫惊春抢头榨的时间都没有了,就更没机会追着乔芒果多解释了——但是总之,这“冷战”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天。
连巷尾的尔美理发店的老板娘玲姐养的狗小美,都察觉到了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氛围。
这天,小美原本好好浪到纸扎铺里头,正翻着肚皮享受莫星河和乔芒果的抚摸的。莫问枕一迈进纸扎铺的门槛,乔芒果气呼呼“哼”了一声就走。小美狗眼看人,看见前一秒还吹口哨歌的莫问枕脸色陡然一沉,很有眼力见地夹起狗尾巴也跟着跑了。
莫问枕冲着小美狗仓皇逃跑的背影龇了一下牙,“狗仗人势啊你!这个月别想我给你带猪头烧鸡!”
祭祀仪式上用的整鸡或是猪头等,在莫问枕这里有个迷信说法,就是神仙或祖宗“尝”过之后,祭祀食物就没有味道了。子孙分食这些供桌的食物,可以分食祖先赠予的福气,但有些亲属吃不完或因为仪式过久,肉质有变化了的,往往就交由莫问枕处理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仪式上剩的这些食物通常有一半是进了小美的狗肚子的。小美如今居然也“冷落”他,莫问枕心里当然也不是滋味!
“我都不知道她还要气多久!”
莫问枕郁闷坐下,莫星河立刻就挨了过来。莫问枕不自在想要把紧挨的莫星河推开一些,莫星河却摊开辞典,把摊开的那一页递到了他眼前,小小的手指放在其中某一处上。
莫问枕:“嗯?这个?哦,狗仗人势,比喻坏人依靠某种势力欺侮人或物。出自明·李开元《宝剑记》……”
莫问枕:……
莫问枕低头看莫星河亮晶晶的好学眼神,诚恳认错:“好的好的,堂哥用错了,它不是狗仗人势,它是……是……”
“是”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赶紧扯开话题,打发莫星河,“小莫队长,你们今天放学之后的巡逻完成了没有啊?各家各户的老人们都在家吗?杨阿爷呢?”
莫星河的小脸立刻严肃,放下辞典,抱了一下莫惊春,在柜台下找到自己的小哨子,骑着自己的小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窜出去。
没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哨子声。小勇士巡逻队还有自己的暗号,莫星河的哨子一响,此起彼伏就有应和的哨声。没多久一队骑着儿童自行车的小朋友便浩浩荡荡从纸扎铺门口经过。
打头阵的是莫星河,他的自行车把手上还缠着莫问枕特意买的镭射彩带流苏,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亮眼又醒目。
莫问枕靠着纸扎铺骑楼柱子,看辅助轮都没拆的儿童自行车队声势浩大往巷尾去,笑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坐下。听到后头天井的厨房传来高压锅的呲气声,莫问枕“啧”了一声,“你们就两张嘴,去跟我阿爷吃不就得了?杨阿爷和六阿公他们不是也在吗?一桌人多你两个又不多。”
莫惊春沉默了一下,才说:“我和星河今天想吃萝卜炖牛腩。”
那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莫问枕家餐桌上的东西。
莫问枕:哦,好的。
莫惊春在给纸人做最后的修整,“装”这一步,在这纸人身上就是化妆了。
眼见一“装”起来,那纸人和真人有了七八分像,莫惊春看久了,也觉得心惊胆战,在旁看来看去,马扎往后挪了一些,突然笑出声来。
“哎,我突然想起我听我阿公说,你小时候,你爸扎过一个纸人,没有这么大,就是一个鬼仔纸人。”
莫问枕比划了一下那纸人的大小,而“鬼仔”一词也不是说鬼,在白话里,是小孩子的意思。
莫问枕接着好笑着说,“我阿公说那个纸人特别真,你爸扎完了就放在天井那里,让风阴干浆糊。然后说你半夜下来尿尿,被那个纸人吓到尖叫,整条裤子都尿湿,你就穿着那尿湿的裤子,在巷子里面狂奔。”
莫惊春想起往事,也觉得好笑,但多少还带着点儿心惊胆战的意思,“你不知道,那个纸人真的很吓人!夜麻麻突然出现一个人站在天井那里,天井又只有一盏灯!”
还是一盏5瓦的暗黄灯,长长的电线从廊下的顶吊下来,昏黄的灯泡还长年累月被天井一角厨房的油烟沾染,不够亮就算了,还迷迷蒙蒙的。
风一吹,灯泡摇摇晃晃,落在纸人脸上的光波也跟着摇摇晃晃,搞得纸人脸上明明暗暗的,本来没有表情的脸因为光影的变化变得生动起来。吊着灯泡的电线在晃动的时候,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换谁在睡眼惺忪时候冷不丁见着这个,不吓一大跳?!
“我在那之后,看什么恐怖片都不害怕了,因为都没有我那天晚上看到的纸人吓人。”莫惊春心有余悸,说完又觉得好笑。
“你爸的手艺,是真牛。”莫问枕竖起大拇指,叹了口气,“他也是我第一个客人呢。”
莫惊春默了默,但心里多少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莫问枕那时候毕竟年轻,做外人的,万一被人挑出错处,也麻烦。莫三爷对他爸的丧事也不会不重视,必定在旁紧跟着指导的。
莫惊春叹着气,又想起他爸过世的时候,他甚至不在国内。
因为特殊的原因,整个剧组被困在异国他乡。等再回国,一切都已经完成。这之后他又得到人脉的推荐,事业上有了更新一步的挑战和发展,忙碌起来,想回卖席巷都没时间回。
以前想着,不管怎样,有大哥在,有大哥撑着。
现在大哥不在了……
莫惊春想到莫惊春出殡那天,披麻戴孝的小小的莫星河,捧着莫惊冬的遗照,扛着大大的幡,随着莫问枕的指引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挑幡的竹竿将近三米高,长长的幡落在莫星河的肩膀上,又拖到地上,就这么随着这孩子的步伐亦步亦趋,一步一摇晃。
他替莫星河抱起骨灰盒的时候,曾经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如今变成他怀里一柸土,连小小个的莫星河都能轻易捧起来。
莫惊春当夜里痛哭了一场。在大哥离世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哭。因为他仿佛透过莫星河的背影看到了他大哥。他想他们的父亲离世的时候,他大哥也是这么扛着幡,抱着小小的骨灰盒,背影也透着何种孤寂的苦痛。
这些年来,他心底一直对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抱有深深的遗憾。
再多的矛盾和由这些矛盾带来的痛苦,随着一方的消逝,都变成了无从倾吐的怅惘。
君埋泉下泥销骨。
满船明月从此去。
莫惊春垂着眼,看着在他手下栩栩如生的纸人。不愿意再回想莫惊冬出殡那日,被放在殡仪馆的玻璃棺里被亲朋好友见最后一面的场景。被送进火葬场的焚化炉前,工作人员让他们确认的最后一眼。他们问他要烧成什么程度,有几个选项,还问要不要留下逝者的牙齿和下巴。莫惊春那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握着颤抖的拳头,是莫问枕在旁替他回答的——他们先前已经商议过了。至于牙齿下巴那些,和南市的陈旧习俗有关。
那并不只是在经历莫惊春的出殡。
他也在重走他父亲出殡的路。
是两个人的葬礼。
莫惊春深吸一口气,问莫问枕:“你大学学什么的啊?怎么回来做了这个?”
莫问枕言简意赅,“土木。”
莫惊春没听清,“什么?”
莫问枕似笑非笑看他,“没看到我现在搭灵堂这么讲究力学?”
莫惊春恍然,点点头,“那你搭番薯窑应该也很厉害。不如就这周末啊,去杨阿爷他们村窑鸡窑番薯呗!小乔姑娘,去不去?”
番薯窑在网上被戏称为广西科目四,是一项有趣的户外活动。
在田间地头或是泥塘边,随意找个位置,挖土块垒一个圆锥形中空窑洞,在窑洞里持续放入干柴燃烧,直到窑洞土块被烧得通红、充分受热,就能往窑洞里头扔红薯、土豆、锡纸或荷叶包裹的腌制好的鸡或鸭或其他肉类,总之是想吃什么就往里头放什么。然后就可以将窑打破,让热腾腾的土块将食物掩埋,利用窑体土块的温度焖烤食物。
这其中,以窑体的搭建最为考验人。
搭得好了,柴烧得好,土块受热均匀,食物熟得好。
搭不好,那就只能是田间地头一日游,只能带半熟的鸡回家再加工了。
莫惊春这话,是有意和拿着碗,却因为见到莫问枕还在,走向纸扎铺的脚步就挪挪腾腾的乔芒果说的。
这两人气氛不好,莫惊春有心日行一善。
乔芒果早就和莫惊春说好了,今天晚饭的牛腩她也要分一份的。
本来看到莫问枕还在,她就有些不太高兴。但一听有红薯窑这种活动,她眼睛就兴奋瞪大起来。
“去!当然去!不去是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