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
蓉城。
闷热的夏天,知了吱吱叫得让人心烦。
李川蹲在黄埔军校蓉城分校大门对面。
大热天,他的心情却如寒冬般一样冰冷。
学校招牌变得模糊,路边小贩吆喝的声音如在九霄云外。
“娃儿啊,学校五月开学,你来晚了…错过了报名时间...”旁边杂货店老板儿带着同情说话声传进李川耳朵。
李川心情沮丧,木然起身,顺着街檐下参差不齐的阴影拐进旁边小巷。
三年前,沪市红队行动队长因为叛徒告密被捕就义。
行动队仍然在上海街头与敌人殊死拼杀。
一个月前,再次因为叛徒出卖,情报组人员被包围。
红队最后一个行动小组掩护情报组人员撤离,与特务发生激烈交火。
掩护情报人员安全撤退后,断后的行动小组陷入特务重围。
在装备步枪与冲锋枪的特务密集火力下根本抬不起头。
受伤的同志们不断拉响手雷与敌人同归于尽,拼死掩护同志撤离。
副组长牺牲前的声音不时在李川耳畔回响:“行动组你的身手最好,你非要留下来陪大家一起战死,红队将失去最后血脉…”
行动队联络人大师兄的手枪子弹打光后,对李川大吼:“赶紧走,不要作无谓牺牲...”
李川身中数弹没有伤及要害,凭借过人的身手,钻进下水道逃出生天...
十天后,李川趁夜色掩护化装成反动派特务,潜入反动派行动科驻地大院,将参与抓捕的一个组十一个反动派特务全部暗杀。
若非反动派特务也在对付鬼子特工,他有十成把握将大院里剩下的三个组三十几个特务全部阴死!
将大师兄遗体偷出来送到火葬场火化。
大师兄是行动组与上级之间单线联系人,大师兄与组长牺牲后,从此与上级失去联系。
大师兄没有看到自己在旗帜下宣誓的那一天,天人永隔。
沪市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有自己画像的通辑令,好几次差点被认出来。
由于叛徒级别太高,几乎掌握大部分人员详细信息,继续留在沪市风险太大,不得不带着大师兄骨灰,撤回远在西南的蓉城。
李川坐在川大校门外河边石头上,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闪过,两眼看着从九眼桥洞往下游流淌的河水出神。
思绪万千,跟着大师兄在沪市参加的大大小小的行动无数次,却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栽在那些卑鄙的反动派特务手中。
“为了我们的理想!快走!”大师兄中枪倒地后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冰封的心慢慢燃烧起来。
回忆与清醒在时光中不断交错。
慢慢回到清醒状态,却是因为腹中饥饿。
从草丛中石头上站起身,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
此时,一辆雪佛兰汽车刚好驶出大学校门。
后座上,年轻漂亮的女娃儿随意往车窗外一瞥,正巧看到在草丛中活动完身体的李川。
看起来颇为沧桑的年轻侧脸,也许是因为阳光太毒,额头上淌着汗水。
他在河边应该呆了很长时间,手上没有鱼杆,所以不大可能是在钓鱼。
他抬起手背似乎在擦眼睛,也许是刚哭过,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个年轻人一定是遇到了人生中过不去的坎。
但他依然坚强的活着,女孩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敲打了一下。
“小微啊,你发啥子呆?”坐在女孩身旁的漂亮姑娘出声询问。
“姐,河边那个年轻人,我猜应该不是学生。”女孩漫不经心解释了一句。
说完再次回头看向草丛中的年轻人,却发现那人不见了踪影。
“会不会想不开跳河自尽了?”女孩在心里想。
“还是回来好,国外条件虽然好,但却不是自己的家…”姐姐低声劝说:“这次回来,就别出去了!”
李川从汽车后跑进校门,坐在学校荷花池旁边,五年的时间过去,学校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莲叶间的湖水倒映出他的面容,胡子拉茬下的那张脸似乎了无生气。
李川苦笑了一声,自己带领的行动小组整条线只有自己活下来,现在就算重新联系上组织,首先要面对的将是无休止的审查。
甚至有可能被当成叛徒秘密处决。
他已经厌倦了一切,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大师兄骨灰带回去交给观主师傅。
半个小时后,李川来到蓉城有名的青羊宫附近,旁边的双仙庵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盛夏闷热,道观外的公路上行人寥寥。
忽然,几个黑衣人从大门里出来,押着一个反剪胳膊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应该是受了伤,不断挣扎:”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私通红党杀害侦辑队员,真以为躲进道观穿上道袍就找不到你了?”一个黑衣人狞笑着掏出手枪,对准道士脑门:“就地枪决!”
砰...
枪响。
年轻道士歪倒在地,鲜血从后脑勺流出,在地上缓缓摊开。
枪声将距离大门不到五十米的李川震惊到了。
黑衣人转头看着街对面的李川,看着目瞪口呆的年轻人,咧开嘴一笑,满嘴大黄牙对李川吹了个口哨...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开枪?
不抓回去审问捋一捋上线下线?
道观内院子里,一个弯着腰的老道士满头大汗,面色紧张。
透过大门,李川看着熟悉又憔悴的观主脸庞,此刻,他很想跑过去,告诉师傅,徒儿回来了。
就十来个不入流的侦辑队员,他有十足把握在保证自己毫无伤的情况下三分钟之内将他们全部弄死。
叛徒肯定将大师兄的身份交待出去,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会给道观带来更大灾难。
自己十七岁大学少年班毕业后外出执行秘密任务,自己的形象早已大变,师傅应该认不出自己模样。
刘观主站在大门内,眼睁睁看着徒弟被枪杀在面前。
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直到身后传来道侣颤抖的声音:“老刘,这都是命啊。”
“嗯…”刘观主应了一声,等到门外黑衣人大摇大摆离开后,这才走出大门,顾不得血污将地上年轻道士尸体抱进门。
地上留下一摊渐渐变深的血迹,苍蝇开始在那摊血的上空飞舞。
好一会儿后,一个妇人端出一盆水从大门里出来,将留在门外土公路上的血迹冲散。
苍蝇轰然散开,很快又再次聚集在水渍上空盘旋...
妇人似乎注意到街对面的树荫下似乎有个人影,由于眼神不大好,看不清楚。
也许,是看热闹的街坊。
也没有当回事,转身蹒跚走回院子。
道观还是受了牵连!
李川努力控制着愤怒情绪,挪动脚步继续往西走。
远处还有几个黑衣人在监视,再不走可能成为黑衣人眼中的嫌疑分子。
不能奔跑,更不能什么都不做...
装作受惊的路人,慢慢往西走。
将那几个黑衣人长相外貌特征刻进脑子里!
一个月内,这十几个反动派全都得死!
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们!
下定决心后谋划细节。
道观不能去,现在处于无家可归状态。
身上携带的美籍护照有风险,得换换...
对他来说,做一张足以乱真的户籍证轻而易举。
转入小巷,找到一家比较大的杂货店,买了些纸笔印油。
然后打算找一家旅舍落脚。
忽然觉得不妥,这里不是上海滩,侦辑队对住在旅舍的人查得特别严。
绕着青羊宫四周的小巷转圈,在东边的百花东巷口看到一家招牌上打着古蔺郎酒坊的店铺,半开的竖木板门上贴着一张转让告示。
李川左右观察了会,没有发现异常,走进店门半开酒坊铺子。
双门脸店堂挺宽敞,左右靠墙处各摆着一排近人高的酒缸,正面靠墙木架子上摆满了小酒罐,酒罐酒缸上菱贴着写有一个郎字的红纸,
想来,酒的名字应该叫郎酒。
店铺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右手握毛笔记账,左手在算盘上拨弄得哗啦响。
“不好意思,本号掌柜不在,暂时不佘酒。”小姑娘抬头撇了乱首垢面的李川一眼。
“你这家酒坊要转让?”李川问。
“你要盘铺子?”小姑娘眼前一亮。
李川在桌子对面的长木凳坐下,与小姑娘对视:“转让费要多少?”
小姑娘身前的白色褂子平坦几乎没有起伏,显然,发育有点儿滞后。
“呃,这些酒缸及罐子里的酒需要一起转,如果你能接手的话,可以不收转让费。”小姑娘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
看眼前落魄年轻人就不像有钱人。
“郞酒?没听说过呢,口感如何?”李川顺口问。
小姑娘愣了一下,遇到叫花帮了?
这些人坏得很,要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晚上到店门前拉屎尿甚至顺门板缝往屋里灌粪水。
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在角落里的小木几上取了一个木盘带七个酒杯。
然后到四周的大酒缸里用小酒提往杯子里打酒。
李川的脸色开始凝重,因为小姑娘打酒倒酒的动作除了麻利还有一种沉稳。
绝对是个炼家子。
李川经历无数风风雨雨,一眼看出这小姑娘练的不是普通三角猫功夫。
蓉城五十万人口中,练武之人过半!
盛世穷文富武,乱世举世皆武。
不动声色观察,分析。
很快,小木盘中七个酒杯都装上了从不同酒缸中打出来的白酒。
木盘直接砸在李川面前梆梆响。
酒味儿入鼻。
李川没在意小姑娘的恶劣态度,顺手端起一只酒杯,放到鼻下轻嗅,醇香浓郁。
深呼吸一口气,慢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精刺激着味蕾口腔中,醇厚。
哈出一口酒气后笑了笑:“好酒...53度?“
小姑娘眼中透出一股惊异:”没错!“
连续品完剩下的六杯,一杯比一杯更辣。
李川放下酒杯,看着小姑娘:“你算算,店里的这些货值多少钱?”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再次看了一下李川的衣服,只是很久没洗显得脏,质地似乎并不差。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眼看帐本手拨算盘珠子嘴吆喝:“大酒缸十八个,除掉卖掉的,第一缸剩下大概一百五十斤...第二缸剩下...总共两千四百五十六斤半...柜台上大坛五斤装二十,小坛两斤装二十,一斤装二十,共计一百六十斤,后院还有一千二百多斤高度酒与低度酒都按最低价算,抹掉零头算三千八百斤,按市价六角打七折算四角每斤,合计一千五百二十大洋...“
“一千五百大洋?”李川愣了一下,
摸摸口袋,只剩下几十块大洋。
小姑娘觉察到李川窘样,头发乱蓬蓬的,一脸胡茬子,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你走吧,别打扰我盘帐。”小姑娘语气平静,这两天来问盘铺子的人很多,不在乎再多失望这一次。
几杯酒当成喂了狗吧...
“定金有点少,能接受不?”李川从兜里排出十块大洋:“我再找人凑一凑...”
“你真要盘铺子?”小姑娘眼前一亮,眼神跟着暗淡,她不大相信这个落魄的年轻人能拿出一千多大洋。
李川知道,白酒本身并不贵,但属于管控物资,从泸州把酒送到蓉城,沿途关卡林立,需要交纳不菲的捐、税。
两人说话这会儿,从巷子里走过来一群年轻武师。
“邓西施,给哥哥们拿两坛五斤装的六十度五年陈酿。”为首的武师笑着说,囯人喜欢称长得好看的小贩为西施,李川也听出小姑娘姓邓。
“八块钱。”小姑娘从后院提着两坛酒出来。
付了钱武师们打趣了几声,提着酒走了。
小姑娘做完这笔生意,在帐本上记下后,看向李川:“到你拿出钱真正转让的时候,这段时间卖出的酒钱归你...”
小姑娘有些犹豫,她仍然觉得李川不是能拿得出一千五百大洋的人,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在三天之内不来,到时候定金可以退你...”
小姑娘的心肠怪好的,如果拿不出钱,也没想过贪自己的定金。
李川正准备离开去搞钱,店外又走进来一拔人。
黑衣黑裤黑帽子黑眼镜...也许应该叫墨镜。
领头的那位马脸对李川直接无视:“小清啊,钱准备好了没有?”
“店铺还没有转出去,你看能不能再宽限几日?”小姑娘眼神变得暗淡。
“呵呵,我可以等啊,不过呢,你那在牢里的哥哥可不见得能等得起哦。”马脸汉子摇头晃脑:“要是警局宣了判,到时候你找谁都没辙!”
李川站在旁边听两人对话,作为情报科行动队长,自然也擅长情报分析。
从两人短短几句对话间,李川已弄明白,小姑娘应该叫邓清或者邓什么清,她的哥哥犯事被警局抓了。
急需要一笔钱找眼前的马脸疏通关系,这笔钱的数目应该在一千五块左右。
一千五百块不是个小数目。
这年头普通伙计一个月才两块大洋,省府雇员工资也不过八元左右,当然,也有高工资的,比如大学教授,一个月两三百块...
马脸笑了笑:“我家还缺个二姨太,要是你愿意给我当个妾室的话,这酒坊我可以盘下来送给你,你继续当老板娘...”
“你...欺侮人...”小姑娘捏紧了拳头,却并没有像寻常小姑娘那样眼中含泪。
“呵呵,这年头啊,你这酒虽然好喝,但没有知名度,可不大好卖哦...”马脸奸笑一声。
马脸身后的跟班甲跟着笑:“你想啊,既能救出你哥哥,酒坊也仍然是你的,多好的事儿...”
跟班乙:“你嫁给五哥,就靠上五哥这棵大树,从此以后在西门南门横着走都没问题...你还考虑个啥?”
“你好好考虑考虑,最多再给你三天时间...”马脸说完这些话,挥手对跟着小弟们招手:“走!”
说完,一群人扬长而去。
李川看着小姑娘:“如果你信得过,能不能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难题?”
“侦辑队说我哥哥是红党嫌疑分子,抓进了警队,马六说他能托关系,但要一块大洋打点...”
又是侦辑队又是警队,加上刚才那街溜子称马脸叫五哥,小姑娘却说是马六,真乱。
懒得问那些街溜子的事:“那你哥哥到底是不是红党分子?”
“不是...”小姑娘看着李川:“有天晚上喝了酒,说了几句怎么能找到红党的话,被人举报了...”
“说几句话就抓人?”李川愣了一下,照这样,那些在报纸上天天宣扬红色思想的不得全部给抓起来。
报纸上确实是这样,南京政府为了得到北方熊的支持,在报纸上却不禁止宣传红色,暗地里却又对红党举起屠刀...
黑衣人走远,大街恢复宁静。
“老板你哪里人?”小姑娘问。
“都江堰。”李川没有说实话,他老家在重庆。
“你是要回老家借钱吗?”小姑娘问完顺口补充:“对了,我叫邓婉清。”
李川冲口而出:“我叫李川。”
“李哥,如果能真能凑到钱,转让费我少收你两百...”邓婉清犹豫了一下:“这段时间我凑到了三百...”
“那倒不用。”李川没有接受好意,他在想这个高度白酒,是能杀菌的。
在沪上,酒精是受管控军需物资,白酒再提炼一下就是酒精,可以替代汽油给汽车当燃料。
邓婉清稍稍有些意外,别人都巴不得转让费少点,这位根本没有占便宜的意思。
听他谈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心里不由认为,他能盘下自己铺子的可能性,增加了几分。
“那我先走了。”李川不再纠结,说完转身离开。
这个邓婉清很有江湖豪气,而且她手上绝对有功夫。
只是有些想不通,怎么会摆不平那几个袍哥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