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种古老而渺小的生物——蚂蚁。就像想念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一般,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和蚂蚁有关的记忆。
嗯,童年里的蚂蚁,是比一粒黑芝麻还要小的存在,人得使劲蹲下去,伸手去捏,结果只捏起来一手泥,于是只好寻个树枝棍或一片叶子,悄悄地放到蚂蚁前头去——即使这样,有些蚂蚁还会抬头左右看看,在异物面前踌躇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爬上去。这个时候,把棍举起来看,才能看清这个小家伙。
它的眉眼我记不清了,或许从未看清楚过,只记得有一对灵敏的触角,时刻运转着,搜索着食物的气味。眼睛可能是亮晶晶的吧,也可能只是个摆设,毕竟在它黑暗潮湿的洞穴里过活,从来都不是靠的眼睛。
蚂蚁很好玩,很勇敢,它经常能衔着比它自己的个头大好几倍的东西沿着既定路线返回蚁穴,有时候找着的食物太大,衔不动,它就倒着走,用嘴拖着食物前进,或者走走停停,就像背负重物的人,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有时候看见水泥地上有个小白点在晃晃悠悠地前进,跟个闲逛的胖少爷似的,蹲下去一看,这白胖少爷原来是粒饼干屑呀,下面一只小蚂蚁正奋力前进呢。小时候调皮,吃饼干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往地下露饼干屑,不一会儿,就有几只蚂蚁过来,围着饼干屑探头探脑的,先试探一番,然后开始光明正大地把食物搬回家,有只蚂蚁急匆匆地回家喊帮手,一路埋头狂奔,前面横亘着树枝叶,它能一鼓作气地爬过去,有种翻山越岭的悲壮。
它们合力把饼干屑往家搬,我在后面跟着他们,到了蚂蚁穴洞口,看它们把食物往洞里扔。洞口堆了一小堆细细的土,还有一小堆一小堆的小泥团,看来这内部又是搞装修扩大门面了。蚂蚁们像把石头扔进井里一样,轻而易举地把食物推进了洞里。
有时候蚂蚁也过得很惨。先不说夏天的时候,尤其是北方的夏天,大雨来得又急又大,在路上狂奔的蚂蚁来不及回到洞里,就会被浇成落汤蚁,甚至有可能被淹死在水汪里。而蚂蚁穴有时候来不及堵住封好,就会被大雨毁于一旦,防御工程被冲了个干干净净,家里老小不知死活。雨稍微小一点儿,打着伞走出去,在不少地方能发现淋雨的蚂蚁,落叶的叶梗上,空地里,还有从水汪里奋力往外爬的家伙,有时候我看不过去了,会把它一把捞出来放在地上,它从水里出来在空地上晾了一会儿就又满地跑了。等到晴天的时候,蚁穴旁边开始聚集着一堆蚂蚁,有不少湿泥团被运出来——我猜它们是工兵蚁。
除了夏天的大雨,还有人类的打扰。春天的时候栽树,一铁锨铲下去,用的力道重,翻出土来,带出来一些斑斑点点的白色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挖到蚂蚁的穴了,那些白色的东西,是蚂蚁卵,乳白色的卵晶莹而剔透,能隐约看见里面被包裹住的黑色的幼虫。如此一来,蚁后要在家里哭天抢地吧。
淘气的小孩子,为了实验放大镜的聚光效果,会在家里抽屉里寻来一把放大镜,对准一只可怜的蚂蚁,阳光透过玻璃镜聚成耀眼的一点,这一点又全部集中在一只极其弱小的蚂蚁身上,太阳光毒辣的时候,蚂蚁很快就不动了。小孩子们嬉笑着四下散去,谁也不知道一只蚂蚁就这样死于非命。
蚂蚁的哭声太小,自古以来,人类都是听不见的。
除了这样的黑色小蚂蚁,还有一种淡褐色的大蚂蚁,个头儿比小蚂蚁大多了,人不用蹲着都能看清它的身子,它住的地方也比小蚂蚁豪华,一般在水泥台阶的缝隙里或者裂缝处,爬行速度也极快,简直是窜来窜去的,也不咬人,不小心爬到人衣服上,胳膊上,它自个儿倒吓得乱窜,撵下去之后,人也没有什么不适,不像另一种黑色小蚂蚁,尾部是尖的,爬到人身上,非得给人留个红疙瘩,还伴有一阵一阵的刺痛。这是别话了。
相比于活泼的小蚂蚁,它像一个有点木讷的壮汉,是家里的顶梁柱,平日里只顾闷着头干活,四处奔波,见惯了风雨,看透了世事,话少,极其沉默。我想,或许这些家伙也会在跑累了的时候点根烟抽一口吧。然后彼此笑笑,又开始干活寻找食物修建蚁穴了。
无论是大蚂蚁还是小蚂蚁,我这几年都很少见了。被尖尾蚂蚁咬到后,人一边全身挠一边朝身边人大喊“快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尖尾蚂蚁作怪”的窘迫我也很少见了。故乡现在的人们都肥头大耳的,餐桌上掉下来一块肉都够蚂蚁吃一辈子了,日子不应该辛苦。或许是我离家太久了,我回家的时候,正好和蚂蚁们擦肩而过。
想着蚂蚁,就难免想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样短暂而美好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那些故乡的夏日,池塘的荷花,午后肆无忌惮的酣睡,小朋友的约定,雨天的奔跑,永无止境的想象,那个小小的我,都再也回不来了。
我怀念蚂蚁,其实我是在怀念我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