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入梦来(二十一)人间最是花好月圆(三)

人总是这样,不见面时话倒是好说起来,一见面后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之就是东扯扯西唠唠,倒也横生出许多趣味来。

虽是吵吵闹闹的,但那夜,李府可算是有了期盼已久的安稳。

待到晨来夜去,庭院中堆积的雪先映亮窗棱,窗边人儿巧笑嫣然,轻柔的把帘子卷起,那几处明亮就毫无防备的落到了她眼中。也不知是谁先到那雪中去的,转眼,人声所过之处,竟比那雪中浮金更为引人注目。

“小姐--”似乎是清瑶的声音,由远及近,期间还带有几分焦急。姜知韫刚想出去看,谁知一个转身的功夫,一道身影就赫然出现,又颇为轻车熟路的坐在窗边,束起的发尾晃荡,那张面容倒是不以为意,甚至还可以说有些--得逞?

“你这时机算得倒是准,我刚把帘子卷起来,你就来了。”姜知韫看似是嗔怪,嘴角却是扬起来的,“还有,你也不注意点,万一周姑娘还在房中未起呢?”

“那你也不会卷帘子吧?清瑶也不会如此张扬的喊你了。”李尧谦指了指外面,又若有所思的点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作息,差别倒是不大。”

“你也如此啊,要不是你,谁会从小有事没事的就翻进人家的院子,还自顾自的坐在姑娘家的窗子上?”姜知韫忍不住笑道,“你这倒是轻车熟路。”

“喂,别乱说啊,我也是挑地方的好吧,从来都是去的你书房,谁会在--就擅自进人家姑娘的房中,那我才是不知廉耻。”李尧谦刚开口说话时还理直气壮,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最后近似到喃喃自语,耳根也像打翻了脂粉似的,好一个“霞光晕染”。

“噗呲--”姜知韫掩面笑道,“那你如今就不算啦?”

“我这--”李尧谦竟是鲜少语塞起来,又赶紧别过头去,“本公子又没进去,你你你--罢了!”

“哈哈哈--”姜知韫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戳了戳他,那样子简直都快长出尾巴来了,“好啦好啦,你尽管放心,我要是真不想让你来可有的是办法。不过,清瑶怎么那么想拦你?”

终于是岔开了话题,李尧谦兴致冲冲的仰起头,面上露出一丝狡黠:“可算是问到正事上面了。”话音未落,他就从身后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铜制的印信,上面赫然刻着李氏的字样,毫无犹豫的,就将那印信放在了姜知韫的手上。

刚开始,姜知韫还没看清,直到那印信落到了她手里,方感觉到那沉甸甸的重量。“李氏将印”四字白文,双行布局。虽无边框而饰,篆字粗硬刚直,与瓦钮上的红系绳相构,率意而刚烈,不见其人,都可知其人定为英雄。

看到这里,姜知韫纵然是不懂兵家事,也定然猜出了此等印信象征着何意。而这印信如今却在她的手上--她甚至都不敢再想下去了,猛然抬头:“这是--”

李尧谦眼神深邃,他当然也知道姜知韫的意思:“不必有疑,如你所见,正是放在你手上的。”

“可这--”姜知韫的声音逐渐放大,又赶紧往回收,严肃道,“李尧谦你是疯了?此等重要之物岂是你说给就给的?这可关乎着整个李府的命脉,无兵令等同于把喉咙主动递送到虎口之中!你别是一时热血上头就--”

“打住打住!”李尧谦见状不妙,赶紧扶着姜知韫的胳膊向屋里送了送,“怎么父亲没那么大反应,你倒是激动起来了。”

“你父--”姜知韫还要说些什么,一反应过来就全然怔愣住了,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李叔叔,知道这事?”

李尧谦就知道她会是如此,于是就把来龙去脉一一交代了。

原是昨夜,李尧谦与姜知韫楚怀安畅聊之后,对于她说的有关改造兵器之事仍是惦念在心,就将此言与父亲提出。其实他早些时候也有过类似想法,只是那时李家在陇西才站住脚跟,并无多余力气支出大笔开销。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于是经过李府中的诸位长辈的衡量之下,还是决定先进行初步尝试,毕竟一味保守,不是时时都有人给予机会的,在战场上更是如此。不过这想法既然是姑娘们有的,自然要让她们大展身手。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子的领导予以正视,这条路仍道阻且长,但总要有人走第一步,总要有人于她们身后托举。上一次是她们在他们身后筑起坚实后盾,这一次就由她们步于他们之前。不是让路,而是女子,向来可以与男子并肩,亦可行于世道之前。

这么想着,也就放手去做了。为了给日后的姑娘们减小试做的阻力,甚至都没用李尧谦主动提起,李随正与季盛兰只是几个眼神的交汇,议事的长辈们虽简洁但深思熟虑的点头,那沉寂在正厅深处的印信终于重见天日。因为李府中间经历太多波折,又相较于其他私家屯兵不同,印信便也有些特殊。但这印信所有者不多,李府共三个,除去李随正,申元旬,再就是一直封存在此处的这一个。而这印信的存在,就算是待在这府中多年的人都未免知道,而府中上层人物对此也守口如瓶,由此便可见此物的重要性。

那又为何独独对姜知韫不设防?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李随正也并不打算让她涉知太多,但就是在这段时日,或是奋不顾身时,或是坚韧不移时,抑或只是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他竟然从这位后辈身上看到了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品格,柔而不弱,内敛而刚强。当然又不止她一人,这些后辈身上亦都有熠熠生辉之处,而正是他们都聚集在这里,便在这混沌的世道下越发珍贵。于是李随正也终于打破了他曾固执的思想,既然将来终将属于他们,那现在早一些托举他们,又有何不可呢?

此番思索,也是郑重其事。李府上下本想进行一个秘密的交接仪式,但李尧谦却觉得这样会带给她太多压力,毕竟他曾经说过,她要随心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必为什么而困,也不应该强加给她太宏大的使命,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于是,在给姜知韫解释的时候,李尧谦便没有刻意强调此物多么重要,只是与她说:“此物予你,必定会施展它的用处。”

“可,我担心我能力还是不够。”姜知韫还是有些犹豫。

“那就随心,你若是还没想好也不要紧。”李尧谦又把那印信拿回,“我本意是只由你授意,不强加给你什么。若此路不是你想走的,那也无妨。你有自己的意愿,只愿你遵循内心。”

这时的晨光早已铺满了天边一角,明亮了每一处角落。当那印信在光下生辉之时,姜知韫的内心似乎也被照亮。这时,她才发觉,那沉甸甸的不是重量,而是她下意识把那当成一种使命,当作只能她一人承担的责任。她似乎总是把自己拘束在一处地方,因而时常忧心后果。只是她忘了,她还年轻,有很多试错的机会。而就是这时,她意识到,她是该冲破自己给予自己的束缚了。

“那我就先走了,你--”李尧谦从窗边起身,刚要离开--“我当然想好了。”

握着那印信手一紧,李尧谦不自觉的停住脚步,眸色中带有几分惊艳,这样坚定的语气,他真的是鲜少听到。

“我不是把它当作非我不可的责任,只是我想这么做,是--我想,而非我愿意。”姜知韫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很激烈的跳动,那要冲破一切的感觉,原是势不可挡。

“你--”李尧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连转身都是僵硬的。

“你且等着。”姜知韫双手撑着窗边,一个利落的跨步,衣带飘逸间,就已来到李尧谦的面前,主动接过他手中的印信。奇妙的是,这次她不再觉得此物有那么沉重,只是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按道理此物并非我一人可用,因为有些点子是我们共同想出来的,我不能一人独占。要是不方便让他人知道,此物就先放在你手中--”姜知韫想事情一贯是尽量面面俱到。

“不用啊。”李尧谦终于缓过来,慢悠悠的说,“此物本来就是为你们开路的,是以防日后你们在军中试做时有人刁难,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开明。交予你手,只是我们相较放心,并无不平等对待周姑娘之意。周姑娘那边,会有人向她说明。毕竟都是信得过的人,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李尧谦注视着姜知韫的眼睛,轻轻向前一步,似是不着痕迹的探问,可明亮的眸中又是藏不住的笑意。只是轻轻抬头的那一瞬,姜知韫攥着印信的手更是收紧了,她突然不敢直视如此热烈的目光。正如方才卷起帘子时眼中映到的雪中浮金,但此时眼前的光景又远比那是更为夺目。至于是为何,她当然知道。

“有何事?”姜知韫还是顶着脸颊上传来的灼热感回问,自然的会对上他始终未变的目光。

“嘻嘻,看来真是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逗你的那种感觉了。”李尧谦直起身板,淡淡皱着眉头,好像是在惋惜什么似的,但这情绪走得也快,转而笑道,“不过,你面上的胭脂还是从始至终没变过啊,更红了。”

这时,纵使她再迟钝也明白过来,那似有若无的灼烧感原是如此。“李尧谦--”姜知韫刚叫出他的名字,看这架势,恐怕来不及他跑的。不过应对之策嘛,他从小就有了,放到如今来也是百试百灵。

“走了!”李尧谦拉起姜知韫的衣袖,转身踏步向庭中;惹得云袖翩飞,双影落于浮光中。

“雪漫寒庭玉作台,两相携手步徘徊。冰花映面羞红晕,素手相牵映日开。笑语随风散,情深意自生。雪地留痕双影并,此心长久共悠然。”

就是如此一同出了李府门口,所经之处,凡是见到他们这般的人,无不掩面一笑,然后凑在一起私语。只是在亭中深处的那人面色平淡,看到他们应是有感而发,稍稍着墨,写出毫无规矩的几行随笔,又把目光转向了一前一后出来的几拨人。他虽不喜热闹场面,但见眼前之景,心中还是有着触动--如此烟火气息之地,于近处观赏,竟比在琼楼之上温情许多,没有鹤氅,没有香炉,更没有求神拜佛的吟唱,只是静下心来,就能与这到一处去。

“我就说,你是快忘了要到年节了吧?”

姜知韫面上一愣,转而才明白他那时话中之意,又看向眼前--

欲逢岁节,街衢喧闹,车马如织,络绎不绝于道。但见诸车,车厢绘彩,龙凤呈祥,花鸟灵动,栩栩如生。马匹皆披红缨,昂首阔步,蹄声得得,似为岁节奏乐。车夫皆精神矍铄,身着厚棉袍,腰系红绸,面带喜色。高声呼喝,乡音浓厚:“驾——”“吁——”声声入耳。

车上所载,皆为岁节之物:有自家腌制之腊肉,肥瘦相间,红亮诱人;有新磨之面粉,白如霜雪,细腻如丝;更有自酿之米酒,香气四溢,引得行人驻足。

童稚穿梭于车马之间,手执糖葫芦,山楂裹糖,晶莹剔透,阳光照耀,熠熠生辉。追逐嬉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时而向车夫投以羡色,车夫见状,便摘自家树果,抛与孩童,引得一片欢腾。几家行人往来穿梭,喜气盈于眉梢。

车马往来,载满岁节之物,亦载满人们对新岁之祈愿与祝福。日虽未至,但于陇西,已有尽享岁节之景。

李府的小辈见此场景,虽还未经陇西之地的年节,心中倒是先快活了一番。

眼前所见,不比江南之富丽,但人情之浓厚更为珍重。谈笑中,人间的圆满,又让他们多见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