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此具象的,大概就是这些时日随往来而渐厚的信纸。仿佛只是在这墙垣中俯仰的瞬息,还没来得及感知,那日子就在指尖绕了一圈后,消散在乍寒的风中。
就在姜允敬离开一月余,临近冬日之时,江南那边的商户终于来信,计划中的贸易也就此开展,而李府诸事也渐落定,井然有序的进行着;而与此同时,远在另一头的李尧谦也收到了谢泰康的寄信,虽只是简短的几行--“如君期许,一切遂意。前路未必坦然,而赤诚之心便可抵万千险阻。惟愿久昌。”然而,就是这些字,恰恰证明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有了官家的支持,就算救济得不多,但也能解燃眉之急。
险阻么?原来他们未曾退后一步。
要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诸事终是赶在了陇西冬日的初雪之前,趁着雪水还未将信纸浸透,便也迎来了向好。
木叶萧萧下,霜华染翠微。一朝冬气至,寒色满庭帏。这景色来得可谓乍然,而这一番感觉下来,陇西的冬日好像格外早。清瑶都说,还没来得及好好赏一赏秋景,一日推开窗,便是此番模样。灰蒙蒙的厚纱似的云坠着天色,那天也是被罩上了一层冬衣,躲凉不愿出来,一连好些天都是如此。
这也让姜知韫与周宛竹意识到--她们在陇西的第一个冬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到来了。于是便不由得感慨上一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虽然有些恢复耕作的办法还没实施,但正如申简从说的那样:“正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待到适宜之时机,也未必不是好事。倒不如想想添些衣物御寒,这陇西的冬天哦,可不那么容易过去。不过,你们要等的人,是要回来了--”
或许也是应了这话,此后的那段时间,李府都很少收到那方的来信,姜知韫也总是日日想着,闲下来时,也担忧着尚在远方的他们。远在江南,或近在路上。周宛竹总算是娴熟的会用了算筹,于是忙完府中之事后,除了写些闲散诗,就是把算筹当作卜事之用具,不用问也知道,大概是在为未归家的他们“卜”平安。于是也出了不少乐事。
“寒云低四野,岁暮雪将回。这日子倒是真真冷下来了。”一天,姜知韫在窗边检查着账目,算着入冬的日子,又问向清瑶,“上次说给他们做的御寒的衣裳可都送来了?”
清瑶微微笑道:“回小姐,临近入冬前,远途商事一开展,府中有了盈利,就支出去一些做了,前两天刚完事,已经发下去了。哦,还有几个要回趟老家,赶在入冬前走的,衣裳倒是省下来了。”
“嗯,是对得上。”姜知韫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把那相较之前又厚了不少的账本合上,如释重负,“剩下的都留着吧,免得他们回来还冷着。另外,关于府上开展的商事还需多方商量,现有的与江南往来确实收获颇丰,但中间克扣之事**不鲜,无论是河西之其他大族,还是路经官道,或多或少也存在不公之象。罢了,反正他们也快回来了,父亲在江南那边也能有办法。”说到最后这句,姜知韫语气不自觉的上翘,上半身也顺势摊在案几上,颇有些“恃宠而骄”之意,倒是可爱。
清瑶是极少见到自家小姐这样的,毕竟在她印象里,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自食其力,做事很少依赖他人,怎么这次--
“我看啊,你这就是‘仗势欺人’,明摆着犯懒呢。”一道笑意满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推门而入,携着一身凉风。但那笑颜却一扫了飘进来的寒气--正如她那名字,一见她,便仿佛临春。也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周宛竹的性格也终于不再那么沉闷,常常能见到脸上的笑容。
周宛竹带着笑打趣着,径直来到姜知韫旁边,也拉过清瑶,那话语间的喜悦竟是藏不住的:“还真让你盼到了,这不,归期已定--”说着,刚把袖中的信纸展开,门外又响起了两道声音,唤着姜知韫的乳名。
屋中的三人一听,就知道是季盛兰与郑淑佩二位夫人来了,又赶忙把信收好,虽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但心事,自然不肯轻易袒露了。
“伯母,母亲,外面正是冷的时候,要是寻我们有事,我们过去便好了,何须您跑一趟?”姜知韫与周宛竹把二位夫人迎了进来,清瑶则懂事的去沏茶。眼见外面没跟着人,姜知韫又是心下疑惑,“外面怎么没跟着人?”
“哎呀,我们都是闲人,在院中呆着也是无趣。再看看你们,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想去碰你们一面都难。这不,可算是让我们打听到了你们今日无事。于是,我就想着约上你母亲一同过来,既是见见你们,也是同你们商量商量些事。”季盛兰笑得温柔,眼中带着疼惜,“你们本是来着讨个安稳,没想到反倒让你们操劳了。”
闻言,姜知韫赶紧回话:“伯母哪里的话,尧谦他们在外奔波为民谋事,我们自然要在后方援助,哪怕是微薄之力,只要诸事顺利,百姓安稳,我们也就得了安稳。”言毕,姜知韫与周宛竹目光交汇,都是同样的坚定。还有,她们又怎是不知,府中整顿,季盛兰与郑淑佩同样在背后为她们助力,要不然,那事先就整理好的各种纸书,又是从哪来的呢?
季盛兰看着这两个孩子,心中钝感欣慰。见到这一幕,目光又转向周宛竹,亲昵的拉过她的手,关切道:“宛竹,这段时日在李府也是把你忙坏了,待得可舒心?衣裳之类可还够?别想着从自己的那里省,得要自己舒心了才好--”
周宛竹从刚才便是拘束的,毕竟像这样的如母亲般的暖意,已经算是久违。
姜知韫自是知道的,于是从旁搂上她,活泼道:“伯母还把我们当作稚童看呢,我常常与她一起,当然要照顾好她,毕竟我们可是如您二位般--金兰之交。”
“哈哈,就数你伶俐。”郑淑佩也忍不住笑,转头又同季盛兰异口同声道,“不过,她这话倒也不错。”
霎时,几人笑成一曲暖章。
其乐融融之间,清瑶也端上来了热茶。几人围坐,纤指弄泉,轻烟缥缈,茶香细细,笑语盈盈,玉盏盛暖色,清谈正俗尘。
“对了,伯母方才来时说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姜知韫等季盛兰放下茶盏后问。
“得亏你提醒了,要不然一时还抛到脑后去了。”季盛兰对自己似是佯怒,随后温声道,“是年节庆祝,这日子眨眼间就过去,如此算来,离腊八也不算远了。我们此处有些习俗与江南不同,到时忙忙叨叨的,就是担心你们过不惯,才来问问你们,你们往时在江南如何过,我也好去安排。”
姜知韫先是看了母亲一眼,又转向周宛竹,心下想着,回道:“伯母不必为我们多忧心,俗话讲入乡随俗,正巧我也没经历过陇西之地的年节,趁这次好好享受一番也是不错的。再者,江南的习俗也同陇西相近,我倒是没什么不习惯。”
“我也是,不同地方自然有不同景象,能趁此机会感受,也非憾事。”周宛竹也如此说,“您若是要准备,我们也是要帮忙的。”
“嗯--”季盛兰十分欣慰,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太周到了。“那好,等一会儿我把过往年节的有关诸事派人都告诉你们,你们若是有兴趣之处,可随时来问我。过节嘛,繁琐才热闹。今年府中添了你们,应最是圆满的一年。”
此事聊完,二位夫人便离开了。临出门前,季盛兰轻拍了拍姜知韫的手,嘱咐道:“你近日也是辛苦,莫要太过劳累。但若是真在此方面有才能,日后他们即便是回来了,你们亦可接着做下去。不必说什么等级地位,那是外面的事,在这里,你们只需凭心而为,至于所谓其分别,不过谬论罢了。”
“我--自当不辜负伯母之期望。”姜知韫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算辞能达意,但心中正为最后那句而难以平静。
“我可不会看错人的,毕竟你--”季盛兰一见这孩子就心中欢喜,说着说着就容易“全盘托出”,于是又赶紧止住。
这时候,郑淑佩就出来圆话:“外面风大,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在屋里待着,不必相送。”落下这么一句话,就拉着季盛兰出去了。
于是,留得屋中三人面面相觑。
“你呀,还真是的,嘴上倒是着忙。”等二人出去后,郑淑佩不由得嗔怪道。
“诶呦,我这不也是心急吗,越是盼着他们越是欢喜,方才那嘴真真是管不住了。”季盛兰也笑道,又俏皮着朝她眨了眨眼睛,“不过你不觉得总叫伯母见外了不是?生疏得很--”
“你呀--”郑淑佩一脸无奈,但也只是温和的笑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等着便是了。缘在上天,份于人间,所谓佳偶天成,自当两心相连。这事在磨,可急不来。不过啊,我看,将来这府上可不止那一件好事。”
季盛兰怔愣了一瞬,又灵敏的反应过来,也是期待着:“是啊,都等着就是了。但我也可得为那孩子把把关,毕竟是人生大事--”
后来,直到日头慵懒的斜下去,那整理好的事宜纸张才交到姑娘们手中。
那字体清秀又柔中带刚,眼熟得只一眼就认出。姜知韫心中一暖,她又是何等庆幸身边有着如此善良的诸位长辈。
“哇,没想到陇西这的风俗竟有这么多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清瑶从旁瞄了好几眼,就已然是一副惊喜之色。
“我看看--”周宛竹接过来看,眼中同样是一抹亮色,“祭祖是陇西年节时名列其首之活动,需准备纸钱祭品,还会在年节期间举行盛大的仪式;再就是腊八,有打冰看花!”读到这时,周宛竹的声音忽地提高了几度,“我已是好久没再听过此话了。以往在江南时,只是偶尔会从途径的商户中听到,但他人所见还是不及亲眼所见。如此说,倒也算是别样的久别重逢了。”
“打冰看花是什么啊?”在姜知韫这里,这四个字如此组合起来就是完全不知的境况了。
周宛竹轻笑道:“腊八时,人们会在晨起后聚在河沟前,凿开冰层,以看见的图形来占卜来年之收成。虽是老旧了一点,但乐趣也就在其中。”
除此之外,陇西之地还有一个盛大之景象,即社火。一般是在正月初五进行排演,初九时就开始各村巡演,到正月十八才收尾,时间之久。舞龙舞狮,高跷旱船,野性与神性共存于这天地之间。
至于“嘴上功夫”也是不能落下的,其中糖盒子就是象征团圆与幸福,一口馅料咬下去,满嘴都回荡着甜腻滋味,直钻到心里去;腊八时吃五谷杂粥,也寓意着驱瘟疫,祈安康。当然,对于陇西之地来说,因其受到了佛道之影响,腊八也是浴佛节,还会举行驱逐瘟疫的活动。
至于其他的,大多与江南之地相同,虽有细微末节之处的差别,但也是新鲜的。而且听说在年节前,腊月的集市可谓是人满为患。虽不知道今年是何种光景,但既是年节,也当热闹起来才好,
到时,希望年年胜旧年。
“对了,今年过节的人多,我们要不要问问他们都要准备些什么,也好一同置办了。”姜知韫想事情总是周到的,“要不然这日子一天天渐冷,出行也总归不方便。”
“嗯,这确实。”周宛竹若有所思,“那我们分头去问,都记下来,再从财帐里看状况拨出来些。”
于是几人也就如此做了。要说起不必头疼却也头疼的,就属楚怀安了。还记得当姜知韫敲开门后说明来意,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是真的好好思索了一番,但几度张口却都是欲言又止,把姜知韫看得是心急。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他说话,张口却也就是几个字:“随你心意。”
啊?姜知韫当场就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是随便的意思吗?这还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不,是随你就好,我没什么想要的。若是你想要,把我的那一份带上便可。”楚怀安还是在思索着措辞,“或是同你一样也未尝不可,也就如此吧。”
这回答倒是简单,不过,姜知韫自己想要什么还不知道呢。但好歹他也说出来了,总比事先预想的强。
就这样又开始一番新的“辗转”,虽然每个人又都忙起来了,但仔细一看,每个人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不知疲倦的笑容。于是,姜知韫忍不住想,若是一直这样,就算是要瞻前顾后,她也心甘情愿。
因为人间圆满,至少要有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