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占京

天赋是个玄学,在农村里有太多人有着独特的天赋,但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埋没在黄土地里。这类有天赋的人,被称为村里的“能人”。每个村大抵都有如此能人,平日里并不多显山水,但人们一旦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就会理所应当地想起他们。占京哥是村里的画匠,他年长我30岁,但论起辈分,我还是该叫他哥。

他老婆是新环姑,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农村并不少见,四村八乡的乡亲总能因各种纽带关系而论上辈分,因而通常是各叫各的。占京哥和新环姑育有四个女儿,就连最小的女儿比我大十岁,姐妹四个都身材容貌姣好,在附近村子里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由于两家原本就交好,我姐又与她们四姐妹亲近,因此我也经常跟着去他们家串门。印象里新环姑每次见到我都用长辈特有的慈爱的眼光盯着看许久,幼年的我不谙世事,但能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有着一种别样的艳羡。

受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村里人谁家中若无儿子,就像是没有撑起脊梁的硬骨一样,始终在其他人面前低人一等。新环姑四个女儿,膝下无子,于是就从亲戚那里抱养了一个,取名少兵,与我同岁。少兵自小就白胖,甚是喜人。不幸的是,他的心智却并未随着年龄一起增长。少兵的母亲是个精神病,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老大是见兵,老二就是少兵了。精神障碍的基因从他们兄弟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显性激活了。少兵虽傻,却被占京哥和新环姑视如己出,一日三餐照顾得极为妥当,身上也一直是干净的。我读小学的时候,少兵甚至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说几个简单的词,他无法生活自理,因此吃饭要靠喂,上厕所也需要帮忙。少兵一天天长大,他常私自去外边玩耍,但因为无法与其他小朋友融入,因此就远远地看着埋头玩耍小朋友痴痴地笑,有时会有调皮捣蛋的小朋友朝他仍石子,但他并不躲闪,仍是笑。我有时见到少兵受欺负,会帮他赶走欺负他的小朋友。但他脸上或身上时有的伤,仍宣告着他不抵抗策略的失败。新环姑性格温和,占京哥又讷言讷行,因而他们从未找过调皮捣蛋鬼的麻烦。

我离家日久,鲜回老家,因而自然少见老家的亲朋好友。最近的一次回家,是忙活姐姐的婚礼。我已很久不见占京哥和新环姑了,因而见到他们,仍觉十分亲切。他们的女儿们都已经出嫁,只三女儿招了一上门女婿留在家中,育有三子一女。占京哥得知我从事医疗工作,在闲聊中将裤腿拉上去,问我是否有静脉曲张的治疗办法。突起的青筋密密麻麻布满了他的整条小腿,应该患病许多时日了。我和他浅聊了一下临床上现在应对此类疾病的治疗方案,并嘱咐了几句。闲聊几句后,我走出了屋门,站在房前保卫哥家的旧房子感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占京哥也到了我的旁边。就这样,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我们聊起了近几十年生活的变化,许多邻居都搬离了九十年代盖的瓦房,而搬到了更时髦的楼房或新农村小别墅里。突然,我被瓦房两边房檐下的大瓦吸引了,那上边画着两只喜鹊,虽然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洗礼,却仍然留有神韵。于是我不禁赞叹:“以前的能工巧匠真厉害啊,画的真好。”占京哥突然眼睛有了光亮,问我:“你觉得这画画的好吗?”我对美术并不了解,对于画作评价,也仅仅以画的相似与否定义好坏。于是我接到:“当然好,你看这喜鹊画的,真像啊,尤其是眼睛,画的格外地好!”占京哥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是我画的,估计也有三十多年了。”我惊讶地望着占京哥,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问完之后就觉得问的多余,实诚如占京哥,哪里会有大话。见我质疑,占京哥望着眼前破败的院子,讲起了他以前的故事。

“我以前爱画画,家里穷没有跟人家学过,都是自己琢磨着画的,颜色儿搭配啥的我都没学过,就是觉得咋画好看,就按照心里的感觉画了。后来渐渐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村里有谁家需要画粱或者庙上画壁画了,就会请我去画。就说保卫家的这个画吧,我一会儿就画好了。村里80%以上的瓦房,都是我画的。”占京哥淡淡地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异常平淡,更像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我听得心潮澎湃,以前只知道占京哥喜欢画画,却不知道原来他画的如此之好。好奇心驱使我更想深入了解他,于是我们又聊了许久。

傍晚我和父母亲去他家闲坐串门,占京哥和新环姑热情地招待,没说上几句话,占京哥起身离开了屋子。又过了一会儿,他神秘地叫我出去,似是商议某件要事一般。我疑惑地跟了出去,只见他站在平房的楼梯上,指着隔壁全明家房子上的画问我,你看这幅画咋样。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叫我来观看他的作品。全明家瓦房檐下的画,是一只鹰,眼神桀骜,霸气外露,我惊讶于他的画功,于是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新环姑见我们迟迟未回屋,于是出来叫我们回空调房里凉快。当得知占京哥我俩在讨论画作时,她笑着说道:“哎呀,你这画的东西还拿出来让人看,很显摆哩。”“我俩刚结婚的时候,他就喜欢画画和书法,动不动就是写写画画的,喏,你看我们堂屋门上的架子,就是他三天啥也不干做出来的。”新环姑嘴上在埋怨,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自豪和骄傲,似乎有种被认可的喜悦。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才发觉堂屋门上边的玄机。那像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镂空的造型上赫然有一对龙凤及几个大字,外饰金粉,显然是一个工艺品。我心中很是复杂,这样的作品在城市里,甚至有获奖或办展的可能,但却被深深被掩埋在黄土地之下。遗憾之余,又被占京哥良好的心态所感染,听闻他常在废纸箱上练习毛笔字,后又因为觉得毛笔、墨水等成本太高再加上照顾少兵、忙活农活等难以分身,于是便不再动笔。我一再请求,下次回老家一定带着宣纸,请他帮我题几幅字。他起初大概觉得我是随便说说,于是一再推辞,说自己的字画拿不出手。最终在我的坚持下,笑着算是允诺了我们的约定。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平行时空,占京哥或许会是一个有名气的艺术家,少兵也是一个心智健全的孩子。若果然如此,他和新环姑的生活,该有多么令人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