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山崩地裂

杨三多的火药作坊,显得异常清冷。

三间茅房一个石洞,六名火药师就是他的全部。

这些地方到处都是瓶瓶罐罐,里面盛的都是一星半点火苗就能酿成灾难的火药原料与成品。

难怪岑子清害怕来这个地方,杨三多的身上就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连沈放也开始觉得,杨三多变了,变得没那么标新立异,通俗易懂的来说,是没那么嘚瑟了。

沈放其实理解杨三多的转变。

沈放给了他许多火器上的创意,特别是那门“意大利炮”,连图纸也给画好了。

可是折腾来折腾去,浪费了大量铁锭不说,还炸死炸伤好几个得力的火药师。

这对自诩为聪明绝顶的杨三多来说,无异于一个极大的嘲讽。

震天雷升级换代了好多回,防水型、投掷型、捆雷、地雷都有了。

可是沈放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点火引燃震天雷。

杨三多和孙炎会同相州、磁州以及从金军押解队伍中解救出来的都作院工匠们日夜不息的研究,依然不能破解此难题。

沈放要求的是能投入各种气候条件下的战斗,成功率高的火器,且能大量制造。

可是杨三多领着这么多能工巧匠,依然攻不破这道难题。

杨三多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神经质,岑子清领教过他的厉害,轻易不敢上门打扰。

当然,沈放不在此列。

进入山洞,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杨三多,你这不是找死么?在这么封闭的山洞里搞火药?”

杨三多一身灰黑,从一口烟雾缭绕的大锅边抬起头来,见了沈放也没见有多意外,将手里的搅棍交给火药师,慢慢迎了上来。

“头儿,这洞透风,顶上开了一口风眼。”

沈放抬头望向洞顶,果然顶上一条天然的裂缝被人工凿宽,一束阳光射了进来。

“怎么样,火硝提炼有进展么?”

杨三多点点头,走向石壁上掏出来的石窟,从窟里拿下一个小陶罐。

陶罐里盛着半罐白色的粉末,杨三多用勺子挖了一勺,均匀的撒在石台上,一根碳条引燃,白色粉末冒着白烟,迅速燃烧起来。

跟着沈放的岑子清、小梁哥不自觉的后退一步,沈放与杨三多却专注的观察燃烧效果,脚步丝毫不动。

“嗯,纯度还可以。产量能上来吗?”沈放问。

“这个山洞只能做小小的试验,若是要大量制出火硝,需要的小灰水和木炭就多了。”

“子夏山不产白灰,是以开出来的火硝矿大都是敲碎转运回乏驴岭。”

“哦,孙杰那里的人手够不够?”

“够,如今数十万的百姓在咱们的地头上,周世通贴告示派了差役,不出工的用钱来抵差役,老乡们都争着出差役挣钱。”

杨三多脸色阴沉,道:“关键是山上的硝石矿越发难开采,被落石砸死了不少人。”

沈放见此,扭身朝岑子清言道:“走,一起去采石场。”

三人,连同王小乙即刻离开山坳,上马直奔采石场。

来到采石场,沈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陡峭的山坡被人为的从山脚劈开了一道口子,人们附蚁而上,在松散的崖壁上叮叮当当的凿山石,不时有人大呼“闪让”,石块纷纷坠地。

“三,还记得当初在乏驴岭斗鹘虎沙那颗雷么?陈氏兄弟点的那支大炮仗!”

“记得!”

“记得的话,为何不变通一下,在山坡上凿个大洞,塞进去放它一炮?”

“这……如此坚硬的石头,能炸得开么?”

“能,你听我安排,必然成事。”

说着,沈放蹲下身,将身边的乱石垒成堆。

“你看,这个位置形同那座山,在山腰位置用钢钎凿一排的竖孔,只要塞入火药包,同时引爆,必能炸塌山石。”

杨三多凝神屏气,想了想问:“火药的力道会不会从那个孔窜出,别放成了烟花啊!”

“不会,如今咱们的黑火药配置最合适,爆炸威力巨大,听我的指定能炸塌这座陡崖。”

黑火药不比后世的C4,与乳化、氨油炸药的威力相比更小,它需要更大的药量和更大的内腔来引爆。

沈放虽然嘴上信誓旦旦,可心里也在打鼓。

但是形势所迫,不管如何都要一试。

岑子清找来熟练工匠,选定合适位置开凿炮眼。

杨三多则准备集束黑火药,测试引线。

一个多时辰后,炮眼和火药都按照沈放的要求布置到位。

沈放凭着后世仅有的一次开山放炮记忆,将这些炮眼设计成交叉状,为的是能将爆炸产生的冲击向不同方向发散。

安装上油纸捆绑的束状火药包后,沈放又检查了一遍,命岑子清下令驱散成千上万的差役。

采石场工地上早已流传开了,沈太尉要炸山,民工们早就翘首以盼,等着沈放施展神通。

在这个时代的认知里,山河湖海乃由天神土地管辖,人的力量绝对不能与天斗,与地争。

若是谁能够突破天地束缚,制造山崩地裂,江河改道,那他即便不是钟山烛龙,也是人皇大禹一般神级的存在。

数万名差役被驱离至采石场千步之外,可是差役们为了满足好奇心,纷纷登上旁边一座没开挖的山上,都想一睹为快。

沈放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被神化了的话,不由苦笑。

不就开个山,放个炮吗?

况且自己选择的炮眼位置已被差役们挖得凹陷入山体,松散的山石已簌簌下落,就差临门一脚罢了。

炙热的空气与焦灼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等待变得令人窒息。

杨三多的手下进行了最后一次引线测试之后,终于来报,可以点火了。

沈放也被成千上万的人群搞得紧张兮兮。

这一炮耗费了两百余斤火药,要是哑了火,出丑就大了。

“点火!”

杨三多难得的亢奋了一回,命麾下火药师挥动着旗帜。

没一会儿,采石场里点火的数名火药师拼命向后狂奔。

山上喧嚣的人群闭上了嘴,吊着一颗心等着神奇上演。

嘭!嘭!嘭!

隔着一里的地,十数声沉闷爆炸声传来,采石场那一片陡崖腾起一团团烟尘,却没有想像中的山崩地裂。

哑火了?

沈放与杨三多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满脸的失望。

偏偏岑子清不知趣的问:“太尉,这是……失败了?”

小梁哥倒是看得开:“这么大一座山,哪能说倒就倒,不碍事不碍事。”

说话间,采石场的烟尘渐渐散去,露出了裸露的山体。

王小乙眼尖,突然指着采石场大呼:“太尉,好像有些不对劲。”

众人都被这一声高呼吸引,将目光投向采石场。

采石场那道高崖上的石头不停的剥落,引得尘土飞扬。

虽然隔着有一里远,沉闷的“咔咔”声依然钻入耳中,令人寒毛倒竖。

沈放一振,这是山体开裂的声音?

咔咔声越来越响,期间还伴随着金玉断裂的脆响。

岑子清与梁兴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诧。

漫山遍野的采石民工好似得了统一号令般,瞪圆了眼,伸长了脖子,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那道数十丈高的陡崖。

突然,陡崖从顶端开始裂开一条巨大的裂缝,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从天劈下,半座山峰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轰然倒塌,气浪裹挟着浑黄色的泥尘,向四方快速冲去。

临近山上的树木随着气浪猛然倾向一侧,哗啦哗啦的抖动起来。

民工们从未见过如此震慑人心的山崩地裂,尤其还是在眼前。

对大地的敬畏之心,让不少人纷纷下跪,虔诚的趴倒于地,在他们看来,唯有神灵才能造成如此声势巨大的崩裂。

沈放自己都禁不住暗自感叹,整道断崖脱离山体造成的山体滑坡实在是震撼啊。

许久,杨三多眼含热泪,颤抖着喃喃自语。

“直他娘,火药竟然有此等威力。”

沈放拍拍杨三多的肩膀,谓然道:“若是你能将它弄成颗粒状,它的威力会更大。”

杨三多虽然是这些人中最了解火药的人,此前他制作的震天雷不过是杀伤士兵,破坏城墙罢了。

相对于眼前这座致密的石头山崩裂,那些爆炸渺小如蚁。

“三,火药的威力足以改变往后战争的形态,金军再强,他也抵挡不住火器的爆炸。”

沈放叹了一口气,又道:“现在明白我为何让你专心一意的捣鼓火药了吧?”

“西军自立于这个世界开始,它就在改变世界,而你杨三多今后将载入史册,流传万世。”

身边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缓过神来的采石工涌向了采石场,更多的人则向沈放等人站立的位置围了过来。

“不讲两句?”杨三多阴云散尽,一脸的阳光。

他明白,沈放的杀手锏正是施展的时候。

沈放纳闷:“讲什么?”

“鼓噪啊!这绝佳的机会,头儿你想放过吗?”

沈放清了清喉咙,感觉胸中气息饱满,跃跃然破体而出。

身旁的岑子清跃上一块大石,振臂高呼:“肃静!”

骚动的人群终于渐渐的平静了下来,脸上的兴奋之色依然未退。

岑子清从大石上跳下,请沈放登了上去。

沈放眼神同样热切,酝酿已久的话震动山谷。

“将士们,老乡们!你们正在干着的事,与那倒塌的高崖一般,轰轰烈烈!”

“自今日起,参与采石、碎石、运石的老乡们工钱翻倍!”

“好!”

“好!”

巨大的叫好声纷乱四起,民工们兴奋得满脸发光。

沈放抬手,压制住了喧嚣的呼喊声。

“将士们,老乡们,咱们西军为何无往不利,战无不胜?正是与今天大伙儿的汗水血水分不开,正是你们的不畏艰辛,源源不断的震天雷才送往战场,保住了我西军将士的性命,更歼灭了杀害我父母妻儿的胡虏!”

“就在这块大宋土地以北二百里,金贼依然占据着我大宋的榆次县、太原府,随时都可能对我西军阵地发动进攻。”

“我在想,你们之中有许多人都是河东好男儿,这片土地本是你们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热土,如今却被金贼占了去。”

沈放猛然振臂高呼:“我大宋西军为何像钉子一样扎根于此,面对金贼的铁甲洪流丝毫不退一步?今天就告诉大家伙儿,为的是夺回故土,将入侵的敌人全部杀死!”

这一声高呼,将军民酝酿已久的激忿之情顿时引燃。

岑子清本就是河东人,听闻至此,激动高呼:“杀胡虏,复故土!”

“杀胡虏!复故土!”

“杀胡虏!复故土!”

“杀胡虏!复故土!”

数以万计的军民齐声高喝,泪流满面。

激昂的喝声穿透苍穹,风云为之变色,酷暑为之退避。

就在半年前,河东这片土地上数十大宋禁军与金军鏖战数月,有解潜这样血性的将军,有张孝纯、王禀那样的不屈的太原守军,更有更多一触即溃的大宋禁军。

河东百姓们希望与失望交集,到了最后,等来的却是朝廷一纸全军后撤的圣旨。

最终,他们被抛弃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被金贼占领,父母兄弟死的死,逃的逃,广大的太原汾河谷地尸横遍野,道死于途。

侥幸活下来的人,女人被奸淫,男人被奴役,山河失色,大地不眠。

西军,还是井陉道坚守的西军出兵,与金贼血战不止,一步一步将失去的土地,离散的民心收拢,最终雷霆一击,将在汴京城下烧杀抢掠,作威作福的金人铁骑击走,才有了汾州如今平静安宁的生活。

积压在军民们胸口怒火与哀伤一经爆发,形成了一股不可收拾的洪流。

沈放有如天神降世,开山劈石,他的号召,如何能不听。

沈放望着眼前来往不绝,勤奋不息的民工队伍,心中亦是感叹不已。

老百姓活着图个啥?

不就是安居乐业,子孙平安,代代相传么?

可是这吃人的世道逼得淳朴的百姓成了吃人的恶魔,自己有幸活在当下,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何不舍弃一切,为这片土地上勤恳善良的百姓做些事?

那些流民蜕变成的巨寇还在南方作乱,康王帐下的兵将还在眼皮底下觊觎,北方的强敌更是厉兵秣马,虎视眈眈。

沈放此前还在犹豫,还在想方设法尽量避免杀戮和无辜的死亡。

可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乱世当用重典,北方的蛮族可没有慈悲心肠。

刀已亮,血必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