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看谁先从龙

高杰迟疑片刻,眼底闪过精光,叹了口气,无奈道:

“卢大监太抬举高某了,我虽领徐州都督一职,可这江淮兵务......

“我终归是马总督、路巡抚的马前卒,不敢逾矩啊。”

卢九德心中暗骂了高杰几句。

你不是天天咋咋呼呼、吆五喝六吗。

张口徐州大都督,闭口都督徐淮诸军事,现在在这跟我装什么蒜。

卢九德虽然非常想伸手掐死面前坐着的高杰,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一副和和气气的神情。

他将手中茶杯放在了桌上,幽幽言道:

“马总督遇事如风中蓬草,稀里糊涂没甚主意。

“倒是路巡抚铁了心要拥立福藩!

“高总督,不知你可......”

高杰霍然起身,不可思议道:

“竟有这等事?

“高某今日也是头一回听说,不知卢大监是从何处得知呢?”

见高杰演戏演的如此夸张,卢九德索性往后一靠,嗤笑道:

“呵,如今陛下大行,咱家便将唐王殿下放了出来。

“他老人家给路大人去信询问意见。

“两位信里说得清清楚楚,谁也没瞒着谁。”

高杰这才缓缓坐下,神情肃穆,拱手言道:

“哎呀!

“久闻唐王大义,铮铮铁骨。

“卢公公此番又做了一件好事呐。

“高某多蒙路大人训教,对路大人的品格能力敬佩之至。

“他如今有拥立福王之意,想必是成竹在胸,计划周密了?

“若是如此,高某定当竭力拥护,无有他言。

“可若是有一点纰漏,到时候便是万劫不复呐。

“卢公公,还请您老给高某指条明路。

“此行,到底要不要率军拥护福王南下呢?”

卢九德眯起吊梢眼,侧身朝高杰贴近了几分:

“高都督当真不知?”

高杰咽了口唾沫,神色懵懂,摸着胡须道:

“这,高某心中毫无计较,委实不知啊。”

卢九德嘴角微扬,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紧紧地盯着高杰:

“哦?高大都督果然不知?”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便是惊雷滚滚。

徐州的大雨说来就来,一时间势若倾盆,屋顶瓦片被打的霹雳作响。

二人对视片刻,倏地同时爆发一阵大笑。

高杰笑得前俯后仰,待扶了扶头上的云纹忠靖冠后,才言道:

“这好好的怎的便响起雷来了。

“许是老天爷嫌弃我等犹豫不决,催促了起来。

“实不相瞒。

“高某如今已有五千精兵在路大人处以示忠心,开弓已无回头箭了。”

见高杰终于摊牌了,卢九德脸上的笑意一瞬间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神情陡然严肃:

“大都督既知咱家所为何事,又何必故作不知来戏弄老太监我呢?”

高杰赶忙给老太监赔不是:

“卢大监,这个世道盛衰荣辱只在一语一念之间。

“您老大人有大量,还请恕高某不恭之罪。”

卢九德脸上阴晴变幻之快,实在难以捉摸。

他眼角、嘴唇完全没有动弹,见高杰递了个笑脸,刚刚严肃问责的神色马上又转回笑意盈盈。

卢九德右手食指轻扣桌板,悠悠言道:

“哈哈,高都督言重啦。

“老太监我怎敢怪罪大都督。

“既然你我心意已明,咱家便给都督透个底。

“咱家那老搭档,庐州总兵黄得功已经抽调了四千铁骑,向淮安开发。

“咱家来徐州的时候,他已过了清流关。

“花马刘的舟师现在已经停泊在洪泽湖南岸了,也是枕戈待旦。

“现下独缺高都督您的玄甲精骑护送福王南下。

“可如今,咱家只见你高大都督虎踞徐州,不知福王殿下现在何处?”

高杰正冠捋髯,右手五根短粗的手指扣紧剑柄:

“公公不知,高某提前回府,是为南下做准备。

“如今三千精兵已经备足,一声令下便可立刻动身。

“殿下如今在回徐州的路上。

“由我部下李本深和徐州总兵金声桓率军护送。

“计其行程,最迟今夜即可抵达徐州。”

卢九德点了点头,起身行礼道:

“好,高都督有勇有谋,果真名不虚传!

“鉴于此事极为重要,咱家得在您的辖地再停留一日,务必要和福王殿下面谈一番。

“都督你忙,咱家就先告退了。”

高杰也起身笑道:

“公公还请放心,不如您老便在后堂安歇,殿下回府我可立时通报。”

卢九德摇了摇头:

“不劳都督了。

“咱家日前就住在福王殿下所在的知州府。

“高都督谨记。

“夜长梦多,福王南下就在这两日,你的人马务必枕戈待旦。

“除此以外,务必要及时与其余几路人马多加联动。

“还望都督一切小心,告辞了!”

高杰抱拳郑重道:

“公公放心,此行南下必定万无一失。

“高某送送卢公公,请!”

卢九德转身出门,只留的尖细声音在高杰堂内回荡:

“高都督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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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染红徐州西城门,雨霁天朗,丝丝凉风驱除了行军的燥热。

金声桓、李本深的人马终于在日落之前护送着福王车驾走到了徐州。

李本深在吊桥前卸下铁盔,向城头挥动令旗,护城河吊桥在铁索绞动声里缓缓落下。

待军队行至朱由崧所居的徐州知州府时,金声桓在朱由崧车旁拱手低语道:

“殿下,大雨泥泞,大军驻扎多有不便。

“末将欲安置军队,斗胆请庄将军代行护驾之责。”

朱由崧掀开窗帘点了点头:

“金将军一路辛苦,下去好生安顿士卒。”

“末将告退。”

李本深随后也前来告辞,最终由庄子固护送朱由崧回府。

金、李二人各自回军整备军队,忙活到酉初时分,这才安排大定。

自从高杰来了徐州之后,金声桓便只能驻军徐州城北。

城外是他的大部人马,约有三千人之多。

他自己则屯驻城内旧日营防所在,约有七八百精锐亲兵。

除了精锐亲兵外,金声桓军中还有一位特殊的参将———老熟人刘泽清。

刘泽清如今空挂着个太子太师的头衔。

赐予他这个无上称号的崇祯帝已经于上个月殉国。

刘总兵也不知道此刻还有没有人记得他是太子太师。

自从上了骆马湖边冯千户的那艘小船,手下成千上万的兵马便再与他无缘了。

不过由于刘总兵在归德府中一击得手,献上了重磅投名状,消解了朱由崧心中一桩大事。

虽然金、刘二人都不知道朱由崧为何要杀许定国。

但事已至此,两人也只能默契地将这个秘密咽入肚中了。

朱由崧在那一夜之后投桃报李,知会金声桓,不再用铁链、囚车招待刘泽清,而是还给他一套参将的甲胄,命他暂在金声桓身边听用。

刘泽清虽然威风不再,但是比起身陷囹圄的铁链生活,暂时依附于金声桓似乎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金声桓本来对刘泽清多有戒备。

抗旨南下、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如此蛇种豺性的人,让素来多疑的金声桓忌惮无比。

但是自从那晚,刘泽清在他眼前一匕首捅死了许定国。

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被金声桓牢牢地攥在了手里,眼见被揪住小辫子的刘泽清再怎么折腾也翻不起浪花了,金声桓也慢慢放下了往日的警惕。

从归德一路回到徐州,刘泽清都和金声桓寸步不离,二人也因此渐渐熟络。

回军之后,两人先一同巡查驻地,忙前忙后半个时辰后,这才步入中军帐中。

刘泽清朝着金声桓一拱手,啧啧称奇道:

“金将军的营盘扎扎实实,互为犄角,攻守皆宜,可以说是深谙治军之道啊。”

金声桓解下配刀掷于帅案,松了松扎靠,看向了刘泽清,随口说道:

“刘总兵说笑了。

“您当年节制山东镇时,末将不过是个守备,不敢承您谬赞啊。”

刘泽清本来连抹脖子的想法都有了,但是自从被解开枷锁,心情陡然变好了许多。

他背着双手悠悠在金声桓大帐中晃荡,徐徐言道:

“金将军着急忙慌赶回军中,这般急着整军...

“莫非是要抢在高杰前头,拿下拥立福藩的头功?。”

金声桓霍然起身,神情极其不忿,骂道:

“高杰这混账从胡茂祯那里得到了消息,竟瞒着咱们。

“他急着跟投胎一样,一路飞也似的奔回徐州,不就是为了这事吗?

“可是,难道我金某在淮安就没有消息么?

“刘总兵,如今南边有立潞立福之争。

“我等跟福王日久,都知道他是一位难得的明主。

“况且据我的人说,卜从善和胡茂祯已经在淮安汇合了,路大人又素来对福王青眼有加......”

金声桓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往下说,只得别过头叹了口气。

刘泽清白净的面皮,留着五六寸长的胡须,他忽地背过身去,幽幽叹气道:

“真是可惜了。

“唉,可惜呐!”

金声桓一屁股坐在大帐正中的席位之上,皱眉道:

“可惜什么?

“装神弄鬼呢,你把话说清楚。”

刘泽清缓缓转过身来,长吁短叹道:

“可惜刘某贵为太子太师,当年在山河诸镇纵横。

“大明天下衮衮诸将,谁不敬我三分!

“可是现在,呵,却毫无兵马,还不如一介布衣轻松自在。

“你呢,你金总兵虽有两淮游勇近万。

“可却只是刚升的一个总兵,毫无地位可言。

“恕刘某不敬,出了路振飞的地盘,谁认得你金声桓是什么人?

“你我二人如今寄居人下,靠那高杰怜悯,打发要饭的似地给了徐州最北边屁大点的地盘。

“我想请问金总兵,此番率军南下。

“您如何与高杰、黄得功争拥立之功呢?”

金声桓闻言脸色骤变,赶忙将手放在桌上横摆着的腰刀上,神色冷峻,鼻孔中哼出了一口气:

“刘总兵莫不是有二心。

“金某警告你,你如今的命就在福王一念之间。”

刘泽清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金声桓,破口大骂道:

“我有二心?

“你们谁有二心老子都没有二心!

“老子我把命都绑在福王身上了,还能跑到哪里去?

“不管是谁登基,奶奶的,你这徐州总兵总能保得住。

“我呢?我的人马呢?

“被拆成五六份,再也拼不到一块去!

“若福王不登基,我在你军营中过活一辈子不成!

“你奶奶的!”

金声桓被他一通怪骂,倒也不气,手又从腰刀上放了下来,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是金某唐突了。

“我给刘总兵赔个不是,那刘总兵原本是想说什么?”

刘泽清抚须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狡诈:

“此事须得谨慎为之,但是其中富贵妙不可言。

“福王不一定能记得其他拥立之臣,但是定然记得起你我。”

金声桓神色凝重,呼吸声渐渐变粗,站起身来走到刘泽清跟前,小声道:

“此行有这种富贵吗?

“还请刘总兵明示!”

刘泽清在金声桓耳边低语道:

“金总兵可知,当年成祖爷渡江前夜,姚广孝等人在瓜洲渡准备了什么?

“你我二人若要走在高杰前面,须得......”

金声桓眉头微蹙,沉思片刻,神情犹豫道:

“这,这也太冒险了吧。

“万一被人......岂不是谋逆大罪?”

刘泽清脸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睁大眼睛瞪着金声桓片刻,随即拂袖怒斥他道:

“竖子不足与谋!

“我真不明白,路振飞那老东西狡诈凶悍,怎么带出你这样的蠢材!

“你道胡茂祯和卜从善是在淮安逛街呢么!

“他们就在路大人眼皮底下,行事多有掣肘,不敢有什么动作。

“可你呢?

“你如今自领一军,游离在路振飞地盘之外,现在妥妥是福王亲卫啊。

“这种事情我不干,你不干。

“难道需要让福王自己去干?

“妄你还身穿着一身戎装,带着大几千人马上过战场杀过人。

“这点事都害怕,你还是回家重地养老婆吧!”

刘泽清慷慨陈词,唾沫星子乱溅。

金声桓皱眉远离了他,在帐中缓行了数十步,后槽牙紧咬,眉毛一横回过头道:

“好,金某便依刘总兵所言。

“只是这些东西颇为珍贵,咱们到哪儿找去啊?”

刘泽清这才将横眉低了下来,语气也软了几分,走进金声桓近前,缓缓言道:

“刘某的家资如今被卜从善押在淮安附近,跟我妻子和几个侄儿关在一起。

“刘某给你说说都有什么东西。

“有应天织造局的衮服料子,都是上好的纻丝,本是御用,但是嗯......

“还有玛瑙、松石、水晶、犀角......

“不用我多说了吧。”

金声桓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好,我立刻遣心腹前去接手。”

刘泽清终于长出了口气,喜道:

“刘某提前恭祝金总兵了!

“到时候金总兵大功一件,封侯拜相自不必多言。”

金声桓叹了口气,摆摆手道:

“客气什么,同喜,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