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ART.5 和她在一起

7.

此晚我集疲惫与困顿于一身,睡得无比死沉。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这还不是自然而然的醒,如果没有电话的搅扰,我想睡到下午也应该没问题。我在学校里从来就有晚睡也能早起的习惯,可一旦来到家里,这神力及时就能丧失得彻底而干净——真是令人费解的现象。

我接起电话,还是若若,她问:“在哪儿?”

我操着懒懒的嗓音含糊其辞说:“在床上。”

她笑说:“好家伙,打两次电话,两次都在床上。”

我说:“昨天太累了,睡成这般也是情有可原,你睡得可好?”

她说:“好着呢,你快些起床,现在就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我吃惊,说:“怎么现在就走?!这不还没到下午呢,我连早饭都没吃。”

她在那边哭笑不得,说:“现在吃中饭都晚了,你倒真会给家里省粮食,我正开车往你那赶呢。”

“那我赶紧收拾一下。”我挂掉电话,匆忙穿衣服,洗刷了一番。也没怎么过多准备,拿上手机又从老爸写字桌的抽屉里揣起一盒香烟,就往门外走。这时候看到餐桌上摆着几碗饭菜,还有一张字条:儿子,早饭都在这儿,如果凉了就去热热,可别忘了开抽油烟机,上回为这没少折腾,中午我们就不回来了,自各儿别忘了做饭吃啊,切记!一看这东撇八歪的字迹就知道是老妈的手笔。我不禁笑两声,突然就听到楼下汽车急促的按喇叭声,想应该是若若。也顾不得太多,匆忙拿了钥匙拽上门就下楼去。

还别说她那喇叭声倒是响得挺有节奏,愣是把我下楼的脚步控制住,情不由己的就尽随着往下迈。谁想到后来那喇叭声是越来越响得急促,无奈我速度有限,左脚赶着右脚右脚抢着左脚,三两步就跟它不上,还差点一个踉跄扑倒在楼梯上。

若若已经打开车窗朝这边翘望。看到我走出来,于是开了车门。

这是一辆深色的宝马5系,在我最初与她接触时,我很难将她本人与这辆车联系起来。在如今这物质横行成王败寇的惨烈社会中,能否让他人自愿高看你一眼,似乎与自己开的车密切相关。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姑娘,能够单枪匹马在这鱼龙混杂弱肉强食境地中稳占一席之地,我想作为一个还算体面的大学生,我更惭愧于直面这个事实。

“让你久等了。”我带着一片遐想和心虚坐上车。

“确实等了不是一时半会儿。”她倒一点都不客气。

“我的大姐,说话不必这么直接吧。”我装作委屈说。

她噗嗤笑出声,冷淡的脸色随即烟消云散,说:“不经逗。”

“是你不经逗吧。”我笑,说,“这车不错,刚买的?”

“买了有五年了。”她说着,启动起来把车子掉了个头,开出了楼区。

“那是没怎么开,要不然还这么崭新。”我说。

“还行吧,也没跑多长的路程。”她指着路程表,说,“不过我打算再换一辆。”

“不会吧,接着就要换啦?”我惊诧问。

“看都看腻歪了,再买一辆漂亮的。”她说。

“真行。”我感慨万千,说。

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路扶摇直上,我隐隐有些担心二人身份的天壤之别会产生可怕的隔膜。我曾经尝试跨越一切以寻求真正的情意,可是物质上的力不从心,地位上的无能为力,思想上的苦于驾驭,都给我带来重重阻隔。毕竟人根本无法掌握一切,而且一切的事情也不可能尽随你的意念而发生。为此我没少吃过亏。

“想什么呢?”她打断我思绪说。

“没什么……”我遮掩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能透露一下么?”

“去了就知道。”她笑着说。

车子穿过高架桥,径直往郊外驶去。

“这条路再往下走可真没地儿了!”我焦急说,“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们就在那边停下,哈哈瞧我的!”说着突然急转方向盘,然后一脚刹车踩到底,那车子几乎是在完全的漂移状态下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轮胎与地面摩擦出激烈的声响,底下尘烟顿时飞起。我因事先并未系安全带,冷不防被甩离座位,整个身子朝若若那边扑过去。

若若停车完毕,还一心要向我讨几句对她车技的夸赞之辞,于是笑呵呵回头过来,正待说话,哪里料到我饿虎扑羊似地冲撞过来。

“呀!”随着她的一声大叫,我们两人的额头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块儿。我听到来自额头清脆的撞击声,心头先是发麻,总感觉骨头已经碎了。随后额头上的剧痛便一阵阵翻山蹈海般地袭来。

“哎呀,你干嘛呀!”她摸着额头几乎是痛不欲生的抱怨。

承受着剧痛,我的第一反应是先把双手摸在若若额头上检查,发现仍旧完好如初,于是松了一口气。

“哎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虽然没有哭,可眼泪已经泛滥得一塌糊涂。

我对这场闹剧一时哭笑不得。自己的痛苦还未来得及一顾,心里只把若若疼得紧切。给她解开安全带后,拉她到跟前,说:“过来,我看看怎么了。”

“轻点儿轻点儿。”她急得哭出声来。起初那泪水来得很莫名其妙,这会儿终于和她的哭声配合起来了。

方才的那一撞使我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脑海里昏昏沉沉,更不似先前那般清醒。而本来要给若若检查伤处的时候,昏沉的思绪却迫使我把她拉进怀里,轻轻将她抱住。此时她可能也被撞晕,稀里糊涂的就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乖顺。此刻我能够感受她身躯的娇瘦怯弱,连呼吸声都是那么的轻微。怜香惜玉的情怀致使我大气都不敢出,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不曾擅动,生怕会惊扰了她。我试图闭目静神,任由她弥漫出的温情渐渐在我体内延伸。

我们的拥抱在这部还未熄火的宝马5系里持续了两三分钟。我将双臂围过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搂着,右手五指分开漫进了她后脑勺的头发中。而她则将双臂穿越我的腋窝之下,双手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一任在我怀里静静地抽泣。我已经分辨不出这哭声是来自额头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疼痛,无可厚非的是其中暗含了些许紊乱难辨的情绪。或许她回忆起了某个人,又或许她回忆起了曾经与这个人发生的许多事情,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慢慢将双臂松开,她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恋恋不舍又将双臂束紧。

“还疼么?”我问。

“你说呢?”她好似被我这一问惊醒,于是脱离我的怀抱。此时反轮到我有些不舍。

“我觉得疼。”我说着,小心翼翼把她的刘海儿分开,额头上一个鲜红大包突兀地呈现在我眼前。

“怎么了?我感觉好像骨头碎了,怎么办啊……”她低着脑袋急切地问。

“骨头倒没碎,就是起了个包。”我说。

“完了,没法见人了。”她说。

“还不至于,车上有带跌打药水么?”我问。

“算了算了,出去再说。”她一只手捂着伤处,半边脸几乎全部掩盖住,另一只手则打开车门。

我们出来之后,她又转去车尾开了后车厢,里面是两个偌大的旅行包。

“带上它,我们去那边。”她说着,将手指向路边那座绿树山林。

“去那儿做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我不解地问,两只旅行包已被我拎在手中。

她略带娇羞之色,说:“今天是我生日,既然你做了我朋友,就需履行陪我过生日的义务。”

我不禁吃惊,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礼物也没买给你……再者即便过生日,也犯不着来这荒郊野外啊,你瞧这儿全似凄凉之所,怎么说呢?”

“既有了打算,我就不会不做准备,往年的生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饭店里,一来二去的就是那一帮家伙们蹭饭下酒,不厌其烦毫无新意,我也过腻了那日子,想找点新鲜来玩儿,又想起有你这么一朋友,自然属于那种肯甘心陪我同甘同苦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她倒乖巧,做出娇怯媚态,一发把我迷得不知所措。

“那是…那是自然。”我说。

“至于你说的礼物……”她想了想,指着自己额头上的大包,逗笑说,“这个算你送给我的礼物不算?”

我哭笑不得,说:“没想到我送你第一份大礼竟然就是……你不怨自己点儿背,反倒以此为乐。”

她笑说:“我一向看得开,何况这礼送得不轻,让我一时也轻易丢它不开了。”说着我们相视而笑。她说旅行包里有跌打药水以备不测之用,此时果然派上用场。我取出来打开盖,用拇指按住瓶口颠倒了一下,然后轻轻为她擦伤额头。随后我们携手向山林攀去。

我们一径穿林涉水,揽葛攀藤。那山也是苦不堪高,不移时已经被我们据在山顶。籍此高度往四周眺去,只见旷野漫漫极尽浩荡,而自己却仿佛一叶之小。此时已是下午的六点多钟,残阳西坠时,霞明山岭,掩映空际。那远处的火烧云把地平线染成了一条红色朦胧的条带,给人以身处飘渺幻境的错觉。

“这儿真美。”她说。

“是么?”我回头看她,她一味陶醉在这景色中,全然不睬我。

她把双臂以轻松的姿态展开,闭了眼睛,微仰起脑袋,嘴角翘起,现出一丝微笑。彼时偶遇斜风拂起,把她的刘海吹开,露出了额头上那颗红包。我所看到的是暝色暗景中一张干净漂亮的面容,她所给我的触动不独压倒这黄昏之景。

“真漂亮。”我不禁将胸中赞辞倾吐而出。

“漂亮吧?”她说。

“嗯。”我答应着。

她睁开双眼,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有些疑惑不解就问:“你说什么漂亮?”

“你以为呢?”我反问。

“我说的是风景。”她说。

“我说的是你。”我说。

她从容一笑,沉默下来。

随后我又说:“我看咱们还是想办法找点东西吃吧,我已经快饿死了。”

“差点忘了,你都一天没吃东西啦。”她拍着脑袋,十分怜惜地说,“想想这事儿,我都替你饿起来。”

我说:“可不是么,现在我浑身都委屈得急,尤其为我肚子鸣冤!”这时候果然听到我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

“听到了,乖乖的,就喂饱你!”说着,她去旅行包掏出大小袋子十几样东西。

我们选了个平坦的地面,铺上一张布毯摊开些食物饮料,我不顾体面大吃起来。

“慢慢吃。”她说。

争奈我的嘴不受大脑控制,更顾不得她的劝诫,饿极之时,却被胃调动着,一任风卷残云地扫荡着眼前的东西。

“你要哪儿去?”真没想到我的嘴居然还能腾出功夫来说上句话。

“去找找有没有能安营扎寨的地方。”她四处寻视说。

“什么,晚上你打算睡这儿?”我问。

“不是我,是我们。”她一壁说着一壁苦苦寻视,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位置,“嗯不错,就这地儿啦。”于是从包里掏出些东西,我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张折叠式的帐篷。那帐篷还未打开时,显得十分小巧,一经撑开,好家伙足够容得四五人在里面安睡。

我情知她一人招架不来,只得丢下手中的食物过来帮忙。当我们把帐篷扎好,诸事又皆备足了,此时已是夕阳纳山底,暝色入影暮。天夜渐渐转凉,微风吹起,打在脸上,不由从心底逼出透骨凉气涣散遍身。我见坐在旁边的若若正双臂相抱着把脑袋微缩,似有不胜凉气的光景,于是我脱下外套为她披上。

她回过头看了看我,说:“谢谢。”

我轻轻一笑,问:“今天你的生日,这个夜晚打算如何度过?”

她情绪转添忧虑,脸色漠然地望向远处那一轮端正的明月,轻轻舒一口气说:“只希望能有个人安静地陪着我……这要求不高吧。”

“小菜一碟,再怎么说晚饭我已经蹭饱了,少不得要把功德做圆满了才不负你的盛情!”我说。

“你这人说话真是……”刚说到这里,她却不再说下去,心绪失落得没有丝毫说笑的兴趣。

作为饱受感情重创的过来人,我以资深经验作出判断,已斩获此时她愁绪的根由。便说:“若若,你既当我是个知心朋友,纵然万般困难我都会与你度过,只不过现在你正步入一个在所难免的痛苦过程,这个过程的期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如果你忘得他快,那我们就能很快度过,如果你忘得他慢,我们只好耐心等候,直到把他从你内心中完全的驱逐出境。”

当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时,不禁一滴泪水滚落而出,打碎在冰凉的石头上,她只把嘴角微微上翘,勉强地笑着,说:“谢谢。”

我笑着摇了摇头。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有几缕漫过脸颊停留在她嘴角上。我把手指在她嘴角边轻轻拂开。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节小音响,牛仔裤口袋里又掏出MP4,接了音响上,唱出一首老歌,名叫“当爱已成往事”。已成往事的张国荣依旧操着那沧桑的口音,唱得无比深情投入。

“裴……”她仍旧与我背靠着背,当她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微微把头撇过去,却始终看不到她的表情。

“什么?”我说。

“你知道么,一个人的生活真的挺难熬……”她说,“我适应不了这一落千丈的改变,整整两年了,我们虽然没有结婚,可是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我说想喝点东西,他会跑出家门,去很远的超市为我买酸梅奶茶。我说累了,他就背着我从公园徒步一直走回家。当我病了,他就辞去一个礼拜公司里所有的业务,专程来照顾我……我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他的影子,一旦他离开,我便不断地回想起很多往事,那些经历几乎占据我生命的全部,我一直都困惑,为什么现状突然改变之后,那些曾经美好的事情就突然逆转成了痛苦的根源……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听到了她轻泣之声,深深叹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许久,她渐渐平息下来,我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好好的,你一定能挺过去……”

她点点头,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又说:“以后若再伤心,我的肩膀随时拿给你靠。”

她含着泪水一笑,说:“那你还得随我寸步不离了。”

我说:“只要若若有所指教,随时恭候,保准不怠慢半步。”

作为一个正处于感情极端之人,她现在最需要的仅仅是比较贴切的外在安慰。很显然我只不过是她正在寻求的安慰工具,利用我的理智来修复她的感情痛疮。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看,所谓的“理智”往往很难驾驭。起初还好,一切都能想得通,可是一旦与她日久天长地相处下去,免不了就会对她垂情眷意朝思暮念。这就意味着你动了情。但凡如此那理智便不存在了。那时候人就会完全地变成一个白痴,而自己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我想若若此时就处于这种状态。

可不管怎么说,她既然在这危难之际遇到了我,其中自有缘分所在。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与她同喜同悲,暂且纠缠在她的感情世界里,帮助她抚平心绪。至于这自作多情的下场会怎样,我自有预料。不过为了她,我打算尽一份朋友之力。

“你在想什么呢?”这时候她问。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送你一件不同寻常的,会让你喜出望外的礼物。”我说。

“现在么?”她问。

“为之过早。”我说。

“是什么?”她又问。

“告诉了你,还算得上喜出望外么。”我说。

她一愣突然笑出来,问:“那么要等多久,我这人向来对悬而未决的事情放不下心,你若不干脆告诉我,那相当于在惩罚我,这又谈何喜出望外呢?”

我没办法,只得招供说:“我打算画一张画作为礼物送给你。”

“真的么,太好了,你要为我画什么?”她欣喜不禁,忙问。

仅仅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就达到了喜出望外的效果,这我还真没有料到。

“画你呗,觉得怎么样?”我说。

“好哇好哇。”她笑起来的甜美劲儿真令我有些成就感。而方才的悲痛之色早已全然消失。

“那么我需要准备什么?画笔颜料还是……”她已迫不及待问。

“这却不必,我可以在电脑上完成,然后扫描出来,还不至于麻烦,刚好我的手绘板还在家里放着,可是电脑却在学校宿舍里。”我说。

“电脑我家里有,这个你放心,还需要什么?”她问。

“电脑里有存你的相片么?”我问。

“有啊,好多呢。”她转动眼珠,说。

“那么电脑能上网么?”我又问。

“可以的。”她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到时候我自有办法。”我说。

“嗯。”她点头,笑眯眯地抿着嘴答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我感觉周围的凉气略微加重。

“怪冷的,我们还是进去吧。”若若说着,就去拉开帐篷拉索。

若若先一头钻了进去,我接踵而入。这时候我所看到的里面的摆设仅仅是由两床被子组成。完全没有任何遮挡之物。

我不禁疑惑,说:“若若过会儿我们不会跟小两口过日子一样挨肩擦背地睡吧?”

若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先眨巴两下眼睛,之后噗嗤一声轻笑。我略微吃惊,这动作和表情似曾相识。只是在我的脑海中,有关于这片记忆的来龙去脉却是如同浮影,急切也实在记不太清楚。

我看到她从被子底下摸索出一块遮帐,边缘呈现拉索的形状,“你瞧……”她把那块遮帐从被子底下拉出来,把带有拉索的一边接到帐篷顶端,恰好与顶端结合,“这个帐篷上下都是可以拉起来的。”

我恍然大悟点点头,后悔方才的胡思乱想,难免怀揣尴尬,于是急忙圆场说:“这才像话,否则大半夜我一旦忍不住,那还了得。”

她明知我话中之意,却要一再推脱不知,说:“忍不住怎的,大不了上厕所嘛,有什么了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