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法医的第一案
“……‘惟愿皇上忆及臣妾,仍是绮年芳华。’光武帝只得驻足殿外,偌大的凤仪宫鸦雀无声。‘母后——’只听得仁和帝撕心裂肺一声哭喊,那光武皇后芳魂一缕,竟就此去了……”
我安静地坐在人群之中,听着台上的说书人,道尽古人的离合悲欢。
这段故事的女主角,正是我最好奇的碧落朝千古一后——光武文皇后谢明月。这多半年的时间,我在史书和传说的蛛丝马迹中,追寻她的踪迹。她编撰的蒙书,只言片语的诗词,都指向一个事实:她和我一样,都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她和光武帝那段被神话了的爱情,是碧落人最爱的故事。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说书人讲到皇帝抱着皇后尸身慨然赴死,碧落黄泉不离不弃的桥段,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毕竟“同是碧落穿越女”,虽然远隔百年,于她的心思,我总有种异样的“通感”。这段感情在盛名之下,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才能使得一个女子,至死都不愿见爱人一面!
时光荏苒,我到碧落已经半年有余。这半年发生的事,几乎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现在的我,身份已是——
“凤大人,来活了来活了,刺史大人传您呢!”苏州府衙的柳捕役冲进了茶馆,见到我异常地“激动万分”。
这半年之中,我女扮男装,参加了江南道的“专业资格考试”——“儒吏试结案科”,最终被录取为苏州司法参军。这份工作和我二十一世纪的法医工作,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到半旬,我已经勘验过二十具尸体,十具属正常死亡,五个自缢,三个投水还有二个是割腕,还没有碰到真正的考验。
我随他走出茶馆,“跟班”仵作小马拎着工具木箱,在马车旁边绕来绕去,一见我便迫切地迎了上来,自动自发打开了话匣子,
“女湖边上那映香院真姑娘家,被人灭了满门。报案的是观前街角上,每日给映香院送菜的王麻子,听他说里面没一个活口,满地都是血,吓得他几乎尿了裤子……”
映香院的真姑娘,在苏州城鼎鼎有名。16岁成花魁,18岁脱离乐天楼,是苏州有名的“独立”妓女,颇有些碧落朝男子们心中的“饭岛爱”意思。一路上听他口沫横飞如数家珍,直到映香院方才偃旗息鼓。一众衙役飞奔而来,将我夹带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顶头上司——苏州刺史林冲已经先一步抵达。
不知是碧落朝风水好,还是我的美男运到了这里才彪悍爆发,这位林大人虽然没之前那位谢公子般“妖孽”,却也颇有帅绝人寰之势,玉色的儒生长袍,衬得秀颀的身形如一竿翠竹般挺拔秀逸,眉目之间光华流转,还有那“春风再美也比不过”的必杀笑容,极品之处,不遑多让。
他的才华也足以与外表相当。二十岁上中了恩科甲榜第三,被授以“起居郎”——皇帝机要秘书的职位。据坊间传言,当朝三公主为他“情不自禁”,欲招其为驸马,却被这位仁兄一句“士庶有别,齐大非偶”顶了回去,更上书皇帝要求外放地方任职。虽然不给皇家面子,但是皇帝却升了他的品阶,并把他派到这“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的苏州主政。
然而温润如玉的外表,只是他“目光如炬”与“心思细密”两项特质的装饰品,昨天在卷宗库他为我准备的“别致”欢迎仪式,“推心置腹”的交谈,足够我在这数九寒冬,完成一场汗如雨下的“三温暖”。
那时我正躲在刑房之中,查阅过去的案卷,完全忽略了他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从我手中抽走案卷,我仓促抬起头。油灯清光摇曳,为这斗室平添了一份朦胧之美,他的微笑,“一半是阴影,一半是纯白”。
“这么晚了,翔之还在用功,实在难得!”
“大人过誉了,下官不敢当。”我定了定心神,恭谨回应。
“翔之不须如此拘束,这苏州府中,惟你我年龄相当,又都是异地为官,正该好好亲近。闲暇时,不妨以表字相称,唤我致远便可。”他微微停顿,貌似不经意地翻了翻手上的案卷,又顺势问道,“翔之籍贯岐山,可与前大理寺卿凤贤大人同宗?”
他手上的案卷,都是凤贤大人旧年的案例,我被他抓了现行,还要如何否认?只有硬着头皮回答,“凤君忝与那位大人同宗,服制却在九族之外。今夜不得成眠,想到凤贤大人曾为苏州刺史,便到此翻查旧案,追忆先人。”
没错,他所提到的凤贤大人,正是我走上这条为官之路的原因。根据官方冠冕堂皇的记载,他畏罪自尽,死于狱中。但是有一个人,却始终坚信着他的清白,那就是他的女儿——前江南花魁凤兮。我在离开燕来,去往江南的旅程中遇见了她。全亏她将死去族弟的户籍送与我,我才得以堂堂皇皇,生活在这个世界。
二个月前,她在没有能够为父亲昭雪的遗憾之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无以为报,唯有承担起身为“凤氏男子”的责任,在这条雪冤路上继续前行。而我进入苏州府为官,一个最大的目的,就是查清凤贤大人获罪的“苏州刺史任上错判之案”。
他将案卷交还与我,说道:“难怪翔之如此精于勘验,原来是家学渊源。凤贤大人素有‘青天神断’之名,却不想行差踏错,让人扼腕。到任之初,我亦翻过卷宗,凤贤大人错判之案,惟有‘鬼使神差’四字。今后苏州府刑案,还要多多仰仗翔之之力。”
今天这个案子,算不算被他不幸言中?余音尚在绕梁,他就用得上我的专长了!我深吸一口气,做足心里建设。不过才朝他的方向踏出一步,就见他转过头,一脸严肃地对我以“字”相称,道:“翔之,快过来。”
我紧走了几步到他身旁。眼前的雪地上蕴开红色的血花,而我要勘验的第一具尸体——护院犬置身其间,已出现了大面积尸僵。
“一刀封喉,由下至上,利落非常。犬尸身量较小,很难判断死去的时辰。不过昨夜风雪最紧是在子时三刻,周围足迹皆无,案发当是前半夜。”我翻动它的身体,迅速做出判断。
“翔之所言有理。由下至上使刀,那贼人应该是站在这里。昨夜雪下得不多,不足以盖过足印,除非这贼人有踏雪无痕之能,行凶之时可确定是在落雪之前。”
他的推断很有道理,手法娴熟一击而中,这嫌犯就算不能踏雪无痕,也是功夫高手,精于杀人。
“左右邻里可有人察觉异常之处?有贼人出现,护院犬竟无示警?”
“衙役都问过了,没有人听到犬吠之声,可以推断,若不是熟人犯案,便是蓄谋已久。”他回答道。
我将狗仰面翻过来,用刀切开了它的食道。食管里有肉糜和骨渣,可以推断凶徒是用肉“贿赂”了看家犬,这才一击得手。看来凶手有可能没有我与林冲想象中的厉害。我放下解剖刀在雪中摸索,果不其然有了收获。
“小马,黄字袋。”我将雪地里剩余的骨肉放入证据袋中。
林冲皱起眉,说道:“这凶徒动手之前,已谋划周延。一门九口无一生还,太过狠毒。翔之,你我要早日将其捉拿归案,以告慰逝者,安抚生者。”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向真正的“案发现场”——真姑娘的香闺。
才掀开帘子,一股血腥味铺面而来。小马经验尚浅,生生倒退了一步,林冲,倒是神色自若,和我一起走进屋中。
现场有三具女尸,二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一个俯卧在屏风之上,另外一个脸朝外倒卧在床脚下,摔碎了的瓷杯散落在她身边。而那位艳名满苏州的真姑娘,则是穿着单衣仰面死在床上。床幔、床檐以及墙上都有喷溅的血迹。
简单地看过屋内的环境,我绕过压着屏风的女尸,检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在那堆女装之中,有一条男用的腰带,一大半被她压在了身下,若不是仔细看,我几乎忽略掉了。
“小马,玄字袋,将这些衣裳分别装了。”我吩咐跟着的衙役,“遣人去看看,是否还有新洗的衣服,一件不漏统统拿过来。”
林冲也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手上的腰带,“果真有古怪。刚才孙头来报,因真姑娘夜里受了寒,这映香院有十来日没有接客了。这腰带又是何来历?”
如果是旬余不曾接客,就算有男人的东西,也该早就收起来了,怎么还和日常所穿的女装混在一起?我提出自己的疑问,“真姑娘是苏州名花,无论罗带相结与谁,都不须称病遮掩,避人耳目,想来此事别有内情。”
“我已命人去寻来过映香院的大夫,如果有人寄居于此,真姑娘称病,极有可能是为了隐藏他的行迹。如果灭门案是为了这个人,他只怕是有大麻烦了。”
“大人,这鸳鸯枕并排而放,那人昨夜应该是宿于此处。还有床幔上的血迹,是锐器从伤口出拔出血液飞溅所致,血迹自此处断裂,到这里又出现,正好是一个人躺在这里的距离。锦被一半被拖曳在地,可以推断床上之人是被凶徒拉下来。”我示意一个衙役躺在床上,演示了一遍,“真姑娘虽然盛名在外,但是这样穷凶极恶又身怀武功的仇敌,不是那么容易结下。这灭门惨案,极有可能与这被掠走的男子有关。”
“既然与这男子有仇,为何不索性杀了他,却要将人掳走?如今可能知情人等全数灭口,想来此事还不算完。那两具尸身可有什么发现?”
“屏风边上的女尸,被人脖颈扭断而亡,虽然压在屏风之上,然而这琉璃屏面却未破裂,想必是有人在屏风倒下时扶了一下。真姑娘与这位丫鬟,都是为人用锐器割断颈脉而亡,伤口薄厚长短走势极为相似,可确定是同一凶器。手中有刀又何必徒手杀人?虽然这屋中并无脚印,但凤君以为,进入此屋的凶徒至少应有两人。”
“来人,速去左右邻里寻访,这真姑娘平常都与谁知近,又有谁见过这些时日以来出入院中的男子。”他展开眉头,吩咐左右。
我走到左侧的书桌旁,梨花木的条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那砚台上的墨汁还有一点未干,狼毫沾着墨汁放在笔洗之上,桌面上有几滴墨迹,有一滴的形状明显不自然。我另取了一张纸铺在桌子上,发现与那墨迹整齐的边缘恰巧吻合。
我往墙上书架比较接近阳光的位置搜索,一般而言,经常被阳光照射的位置相较背阴的位置木头上的漆色较浅,尤其是长期摆放的位置,深浅对比度会更鲜明,也会有印记残留。书架上的盆景很显然是被人动过了,与它原本的位置相差不少。
“凶徒应是在寻找某物。”林冲对我点点头,然后吩咐道,“吉利,将勘验图绘好之后,着人将此屋再细细搜索一遍。”
一口气将所有的尸身看完,这满户的人,只有一个丫鬟为那徒手凶徒所杀,其余都是那持刀人的血腥杰作。
“灭门惨案发生的时辰应是在戌时三刻至亥时三刻之间,以血迹滴落的方向而言,凶徒先将狗杀死,便直入主屋。那徒手凶徒在门口处将丫鬟小红杀死,持刀凶徒闯入屋中,杀死了真姑娘与另外一个丫鬟翠浓,并将不明男子从床上拖曳下来。接着那持刀凶徒一路向后院仆役房而去,由东向西而去,其杀人顺序分别是护院齐三齐四,龟公老刘,管事杨勇,最后遇害的是园丁和厨娘——老王夫妇,所有人等皆是正面一刀毙命,只是为何这些人明明应该呼救,为何周围之人皆未曾听到任何声响?”我顺着血迹一直追查下去,问出心中最大的疑点。
“这又何难,只要有认穴的本事,便是一颗石子,也能让人无法发声。”
对于武功,我是个大外行,既然他这个内行如此说,那我也只有信了他的专家观点。我蹲下身,拾起在齐三尸身旁边的一颗腌梅,转头叫小马:“将黄号袋拿来。”
在第一个现场血泊之中也有一颗腌梅核,齐三的尸身旁又有出现,难道这就是用来点穴的暗器?那龟公,管事、园丁都是倒毙在走廊之上,身边亦有腌梅,我在齐四身边寻找,却未曾找到。
“以尸身位置而论,齐三较远而齐四较近。齐三见到兄弟被杀,必然呼号出声。齐四并未被点穴,一刀毙命,而齐三目击兄弟被杀却并未呼叫,可以推断这话梅应是那徒手凶徒所射。”林冲沉吟半晌,然后说道,“如此而言,昨夜来此恐怕还有第三人。”
他说得没错,有第三人在的可能性的确很高。这两人从主屋出来杀人,如果将那被掳走之人一同带出来,必然多有不便,风险极高。但若是将人放在主屋之中无人看守,就有“万一”之忧。以他们的行事风格而论,虽然凶残却很谨慎,明显是pro级别的,如果有第三人在场,就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将我们引向凶徒的线索并不多,法医学方面能做到的也有限。只可惜我对行为分析学只是简单的选修了一个学期,对于古人的思维方式也只是一知半解,没有办法做深度侧写,只希望林冲和捕快们的搜证,能够帮我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