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刘海旺主任突然说:他要走了,要离开局机关,去景县龙华职业高中当校长了。
刘海旺主任走的时候,我们送他,请他在我们机关楼下的一个小饭店喝酒。
喝酒的,有我们办公室的同志,有主管办公室的领导,也有其它股室非常要好的同志。
酒过三巡,所有的同志都有了醉意。
有个人站起来,大声地说:“海旺主任,咱们这么多年的弟兄。我们舍不得你走,不走不行吗?”
“不行。已经决定的事。领导也同意了。”
“你为什么要走哇?为什么?你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走吧。”
“咱们在一块这么多年的感情了。你突然走,我们接受不了呀!”
“谢谢弟兄们啦,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海旺主任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大滴大滴的泪水突然涌出。
我想起:
从我进了这个办公室,刘海旺主任手把手地教我写材料。他喜欢晚上写稿子、改稿子。有时候,我写一段,他改一段。和他在一起,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不眠的夜晚。忘不了,在那个小屋子,闪闪的灯光下,他,喝着最便宜的茶叶水,抽着最低价的烟,用来提神熬夜。他,坐在那个黄色的木凳子上,趴在那个暗淡的油漆已经脱落的办公桌上,转动着那双永远也不知道疲惫的眼睛,低垂着早已白发的头,用那双粗壮而有力的手,在纸上勾着,划着,写着。他,就像一头永不疲倦的,拉着大车奔跑的,无怨无悔的牛。那只秃笔,就像奋进的牛蹄子一样,一步步勇敢地往前迈动着,唰唰地响着。他,一杯杯的茶水,不停地喝着。浓茶的兴奋,让他躯体里的血,涌到脸上,让他的神经线,涨成了一根根疯狂蠕动的虫子。他,一棵棵的烟,不停地抽着,一团团烟雾,在他的眼前,在他的头上缭绕。他,时而抬头,时而埋头,时而咬住那支笔头,时而打个深深的哈欠,站起来,伸伸腰,提提神。他,和我一起挑灯夜战,迎来一个个新的朝霞挂满东方的天空和阳光普照大地的黎明,迎来一个个新的充满希望和欢乐的白天。
我想起:
有一次我给主管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杨永华同志写讲话稿。杨书记看后,表扬说,这个稿子写得不错。一个字没有改,就让打印了。海旺主任听说后,太高兴了,说:走,咱们去喝酒,我请客。又叫了办公室的另一位同志。到了酒店,他说:这次咱们喝个痛快。不用酒盅,每人满上一碗,用大勺子舀着喝。我们每人倒上满满的一大碗,一大勺子酒端起来。他说:喝,直接倒嘴里,一滴也不能洒,洒一滴,罚三勺!我们都直脖喝下去。他说:好,再看看,谁的勺子有根。我们三个一起把勺子伸到中间。他大声地笑:哈哈,还行。我们每人喝了两大碗,出来时,像三个醉鬼,又像三个亲兄弟,相互搂着,抱着,拉着,拽着,大声地傻笑着,东倒西歪,一同往墙上撞,一同顺着墙根,摸着大墙,走回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刘海旺主任甩掉鞋,往床上一躺,像一头可爱的猪,打起震天动地的呼噜,那双穿着臭袜子的脚,飞出一股股的臭味。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也滋啦啦地钻进我的鼻子眼里。袜子上,还露出一个个的破洞。从那破洞里,露出长短不齐的脚趾头,还有带着厚茧的脚后跟。有个破洞,还粘着白的胶布。那胶布没有粘牢,有点脱落,像个白色的铃铛一样,挂在他的脚上。我守着他坐了一会儿,看他睡得很香,就轻轻地给他盖了盖被子,轻轻关上门走出去。我的眼睛湿湿的,在心里说:亲爱的大哥,好好睡一觉吧!
我想起:
刘海旺主任要走的前几天,爸爸得了肺结核,住在县医院。早晨一上班,医生就喊我了。我急忙扶着爸爸去手术室,做肺积水引流手术。走出手术室,我静静地待在楼道里。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我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大片黑云,就像大山一样从北边压了过来。起风了,那片黑云,又慢慢分散开来,形成一块块零散的云。这些云像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好像一下子,全都压到了我的心上,叫我透不过气来。可是,抽了好多天,积水还是不见少。医生说:这种现像,不是好,建议转院或出院吧。爸爸出院,我没有送,让大哥、二哥租了辆车把爸爸接回家。上车前,我看了爸爸一眼:他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大手,微驼的背,显得更加苍老;双鬓的银丝,也比原来又增加了许多。爸爸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爸爸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爸爸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鞋帮儿已经破了。加上这一次爸爸的病,他路都走不动了,又因为胸内的积水太多,很难受,发出一声声的呻吟。我们兄弟几个扶着抱着搂着,让爸爸上了车。看到车向着家的方向开去,我的内心里一阵凄凉,干张着嘴,泪水从眼帘涌出。就在爸爸出院的第二天,办公室主任刘海旺给办公室人员开会。十几个人,有坐在凳子上的,有坐在桌子上的,有坐在床上的,肩靠着肩,背靠着背,挤了满满一屋子,开了半个小时的会,最后布置全县教育大会,给县长和局长写两个大讲话材料的任务,全都压给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难受。想起病重的爸爸,想起自己在单位不要命的工作,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撕咬着自己的心,就挺不住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坐在凳子上,张着大嘴,视线模糊。我看到,满桌的资料,一摞一摞的,顺着墙爬上了窗台,好像还在爬,目标是那个房顶。我看到,电脑在那张破烂的木桌子上,呲牙咧嘴,向我笑。我看到电脑前,有一头拉磨的驴,蒙着眼,在磨道里,迈动着永不停息的蹄子,一圈圈地转。我觉得刘主任和我都是那头拉磨的驴,眼眶里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我拼命地揉着眼睛,尽量不让泪水流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泪越揉越多,衣服的袖子竟然都湿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而且干多少活,也从来没有怨言的,干完了,也是非常高兴的,还有一种成就感。平时活多,我觉得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这一次,我是怎么了?大概是心情太不好了,为自己的亲人太难过了,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单位里不公平的工作任务,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哎,真是丢人。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这么个屁事,值得吗?没有出息,真是太没有出息了呀!我打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天空。天很蓝,花很美,小鸟的叫声也很动听。才知道自己是失控了。我抬起屁股,把门关紧,插上插销。谢天谢地,多亏机关没有人看到我哭。要是有人看到,该是多么丢人啊。我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热热的水,把一股股暖流,送到我的血液,送到我的心间,送到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回到了常态。我又在盆子里倒了点水,用力洗把脸。确定脸上没有泪痕,我开门,去了卫生间,把水流调到最大。水哗啦啦地在水池里飞溅起来。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水在头发上哗哗地流,也在自己的脖子上哗哗地流。大把大把的水捧起来,捂在脸上,捂在嘴上,捂进鼻子里,捂进眼里。抬起头,挺起胸,原有的坚定、坚强和不屈,重新回到脸上。回到办公室,我再一次打开电脑,手指敲键盘,胸中涌激流,从白天干到黑夜,再从黑夜干到白天。
这样想着,看着刘海旺主任眼里的泪,我的泪水也流下来了。
人们还在轮番向刘海旺主任敬酒。刘海旺主任喝得太多了,他说:“一个个地来太麻烦。拿个酒盅来,一盅盅地往这个茶杯里倒,有多少个人,就倒多少盅。然后你们都把杯子端起来,我和你们共同干杯,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好!”
一盅盅的酒哗啦啦地倒进那个杯子里。
刘海旺主任端起杯子,高高地举起来,和大家一饮而尽。
“痛快,再来一杯,大家每人再敬主任一杯酒。拿过酒瓶子来,拿过酒盅来,再数着倒进主任的茶杯里。今天咱们送相聚多年、德高望重的主任,一定得陪主任喝好。”
“好,你们倒吧。”
哗啦啦,一盅盅的酒又倒进刘海旺主任的大杯子。
我急了眼,大声地说:“我喝,我替主任喝!!”我抓过刘海旺主任的大杯,一仰脖,咕咚咚地倒进嘴里。
大家都不满意了:“这算什么呀,你凭什么替主任喝?替主任喝,我们的也得替吧,你替,你替呀!”
我把他们的杯子一个个拿过来,全都咕咚咚地倒进嘴里。”
刘海旺主任说:“别叫宪华喝了,他喝多了。”
有个人过来和我夺杯子。
我推了那人一把,大声地说:“你们刚才不是问刘海旺主任为什么走吗?我告诉你们,他是因为我,因为我没给海旺主任做脸!!”说完这话,我满眼都是泪。
我是真的醉了,下面人们怎么喝的酒,再也想不起来了。但还记得,司机用车把我送回家去,我趴在自己的院子里,哇哇地吐了大半夜,哭了大半夜。
刘宪华写于2025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