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仲夏

  • 槐花北巷
  • 月疆
  • 5727字
  • 2025-06-15 18:54:21

时逢仲夏,也有了几分三伏天的味道。

槐树的枝叶正值繁茂的时候,今年的槐花还未开,叶间只有去岁留下的星星点点。热浪一阵一阵涌入,巷子里没有人影,唯有空调外机轰轰的声音和蝉在树间聒噪的鸣叫。

“啊!我竟然考这么高!”一声尖叫从槐树边敞着的窗户里传出,几只立在枝头的鸟雀被惊得飞出了树丛。

关枫筠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三个鲜红的数字,笑意从眼眸中流溢而出,嘴角漾起一条弧线,激动与兴奋由内而外散发,化融在空气里。

这次可是超常发挥,初中三年就没考这么好过。幸好,在关键一考,这个被幸运之神遗忘的可怜人终于被他的光环所眷顾了。

关明广一边查着往年的分数线,一边由衷地感叹:“你这次是踩狗屎运了吧。”

关枫筠翻了个白眼,说:“这叫实力,懂不懂。”

关明广冷笑道:“就你那点半桶水晃啊晃的,还实力。”

关枫筠一听,这是亲爹吗,于是抬腿重重踹了关明广屁股一下。关明广扭头瞪了她一眼,刚想开口,就看见李惠敏火急火燎地冲进房间:“关枫筠!二中录取分数线出来了,统招的是625分,你多少?”

625……关枫筠赶紧看向电脑屏幕,629,还超了4分。紧接着,又是一阵破天的欢呼。

“我靠!我靠!我靠!我考上二中统招啦!!”关枫筠倒在椅子上,一只手把椅背上的衣服抓在手上疯狂甩动,全身前后晃动,嘴里哇哇乱叫。

李惠敏和关明广两个人拿着手机静静地看着眼前如同范进中举般喜极而疯的闺女,脸上写满了无语。

终于,椅脚嘎吱嘎吱响,关枫筠猛得向后一靠,椅脚一滑,眼前疯狂晃动的人影突然消失,低头只看见关枫筠整个人瘫在地上,发出痛苦地呻吟:“啊,我要死掉了……”

李惠敏见罢,摇摇头:“又不是考上清北了,你矜持一点行不行啊……”说着,手上的手机振动,是关枫筠的班主任,李惠敏将页面朝关枫筠晃了晃,便走出了房间接电话。

关明广在旁边呵呵发笑,然后吹着口哨从关枫筠身边绕开,悠哉悠哉地消失在房门前,丝毫没有要伸出援助之手的意思。

关枫筠看着这对无情无义之人,欲哭无泪,干脆翻了个身趴在地上。

双手枕着后脑勺,看着天花板,眸光一转,又落在桌上的显示屏上。

身上的疼痛逐渐消退,前不久的满怀欣喜再次涌上心头,糊满心房,风从窗缝漫入,带着槐树的香,少女的笑声似铃铛,载着风又飞出了窗。

勺筷磕着盘碗发出清脆的叮儿当,关枫筠看着满桌的饭菜,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李惠敏表面上淡定地很,但从这伙食的丰富程度来看,她也是乐得开花。毕竟关枫筠初三那迷离的成绩一度让李惠敏认为职高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厨房里的油水发出嗞嗞响,还隐隐传来李惠敏哼小曲的声音。不久,她解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关枫筠俯瞰臣民一般看着满桌的饭菜。

“还不吃饭,不饿啊?”李惠敏打了两碗饭放到关枫筠面前,然后挨着关枫筠坐下。

“听你们班主任说,你们学校这次考得很好,统招考了二十来个,普通班里面就你和沈黎凉考去,你们班主任都高兴坏了。”

李惠敏慢斯条理地把剥好的虾放到关枫筠碗里,然后扭头看向埋头吃饭的关明广,问道:“诶,你说梁汝儿子会在二中读吗?”

关明广扒着饭,说:“应该吧,二中好歹也是重点中学,这在岭安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李惠敏想了想,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小枫啊,你要是可以和邱木淮做同学就好了,他那么厉害,不懂的你还能让他教教你。”

关枫筠正低头开心地啃着大鸡腿,一听到那三个字,就条件反射般的抬起自己的头。

李惠敏看着她那油光闪闪的嘴,满脸嫌弃地抽了张纸扔到关枫筠面前:“哎呦,你多少注意一下好不好,谁家女孩子跟你这样子的啊。”

关枫筠拿过纸巾擦着嘴角,思绪就这么被牵走了。

如果他真的和邱木淮成同学了,又会如何……她暗暗地想着。

那张俊朗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脸上的红潮阵阵袭来,热得发烫。李惠敏只当她是热的,便让她去洗把脸。

关枫筠闪进卫生间,将水龙头打开,流水滑过手掌,在水流的抚慰下,热潮逐渐消退。

关枫筠自认为自己的性格还是比较爽朗的,交际面广,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下至刚会走路的娃娃,关枫筠都能毫无违和地融入他们的社交圈,所以不缺狐朋狗友,李惠敏也经常以这事埋汰关枫筠。但就是这么个性格,却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翻了车,那个人就是邱木淮。

虽然邱木淮来北巷快两年了,按照关枫筠的交际速度,不说和蒋庭那能同穿一条裤衩的铁杆关系,好歹也能搞个滴水之交。结果,就连住北巷最西边的蒋庭都和他聊过人生,聊过理想,她却至今连招呼都没和他打过。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明明北巷就那么宽,两个人碰面也都当成没看见,主要也是关枫筠一看见他就低头,直接回避,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针对此事,感情分析大师蒋庭教授称其为自卑综合症。热心的蒋同学还曾开导过她:“你在他面前干嘛那么母啊,在我面前那么虎啊,别装啊,他知道你是母的。”自然,这次开导的报酬就是当头一击。

想到这里,关枫筠不免忍俊不禁,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1米7多的个子,长得也还算周正,笑起来还会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就像蒋庭说得那样:“我真不知道你自卑个什么劲儿,你要是觉得人家长太帅了害羞,那我这么帅你咋不害羞呢,你长得又不丑,我好几个哥们儿还说你可爱嘞,虽然我可不觉得,你见过哪个甜妹会舞着把笤帚追杀一男的一下午,还边追边打。”

虽然蒋庭话讲得不中听,但确实是说到了关枫筠心坎里。

关枫筠虽然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但也是一只妥妥的颜狗,邱木淮的出现,确实是满足了她对世间男性的所有幻想,长得帅,成绩好,而且听蒋庭说,性格也蛮好。

所以一见到他,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她总想把自认为最好的一面展露于外,却每次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都选择了逃避。

多少有点遗憾吧。

她弯腰捧起一把水抹在脸上,燥热逐渐散去。然后打开卫生间的门,便听见聊天声。关枫筠分辨着音色,一个是李惠敏,那另一个……是梁汝,邱木淮他妈!

她站在原地,梁汝看见她,向她招招手:“小枫,来吃西瓜。”关枫筠讪讪地走过去,拿起一小块。

梁汝笑着对李惠敏说:“我们家还有好几个,别人送来的,都很甜,但我家邱木淮又不喜欢吃。”

李惠敏凑到梁汝身边,问道:“你家邱木淮在二中读的吧。”

梁汝笑了笑:“我随他的,应该去二中吧,二中离家近,回家方便,十二中太远了,小枫也去二中的吧。”

关枫筠点点头,梁汝拍拍她的肩,眼里带着赞许,说:“不错,要是和邱木淮做同学就好啦,上下学都有伴啊。”关枫筠心下一惊,对上了梁汝那漂亮的桃花眼,满眼都是如水的温柔,和邱木淮一模一样。

李惠敏看着关枫筠,意味不明。然后挽着梁汝的手臂走到门口,不知在低声聊些什么。关枫筠揉了揉笑得僵硬的嘴角,想到要是真的和邱木淮做了同学,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估计都能尴尬地抠出三室两厅。

许久,梁汝出了屋子,李惠敏冷着脸走到仍然捧着块西瓜皮的关枫筠面前:“平时没见你这么矜持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啊?”

关枫筠偷偷瞟了眼李惠敏的脸色,意识到大事不妙。

“还啃,你干脆把皮也吃了算了,一点礼貌都没有,别人给你送吃的,也不说声谢谢。你看看人家邱木准,我到他们家去,他都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这才是真正优秀的人,你别以为自己考上一个二中就在这里沾沾自喜,这还只是开始,你还真以为你自己能和邱木淮做同学啊,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李惠敏继续噼里啪啦地骂,硬是把伦理道德,现实理想给她从头到尾扯了一通,关枫筠背过身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终于,续续断断地骂了一阵后,李惠敏端着下巴,对关枫筠的全身上下进行扫射,关枫筠一看到她这眼神就知道今天她非得掉层皮不可,悄悄环顾了四周,发现关明广这个叛徒早就跑路了。

正当关枫筠在感叹优秀的人的母上大人都与众不同的时候,李惠敏开口说道:“傍晚,去给我把头发剪了。”

“不行!”关枫筠当场蹦了起来,就是把她头拧下来,头发也不能剪。

“为什么不能剪,你到高中还有时间搞你的头发啊!”

“你什么时候见我搞过头发!”

“时间就是分数,洗头多浪费时间!”

“那我也不剪!”

“剪不剪!”

“不剪!打死都不剪!”

一声比一声高,大有要掀屋顶之势。“好了,别吵了,在巷口就听到你们两个的声音了。”关明广甩了甩雨伞上的水,进了屋子。

关枫筠好像看见了救星似的,赶紧躲到关明广身后,说:“爸,妈胁迫我把头发给剪了!”

关明广低头看了看眼睛眨巴眨巴的关枫筠,凝思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嗓子:“呃,我觉得吧,你剃个寸头就蛮好,清爽,洗完还不用吹,节约资源。”

关枫筠瞬间石化,什么鬼,那还不如把毛拔了来得利索,还不用洗。

就这样,局势马上发展成关枫筠被两个人拽着拖向巷口的理发店。托尼老师小刘都拿起剪刀在关枫筠面前比划了,她还在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李惠敏抱胸坐在椅子上,说:“小刘,你别管她,剪去就是,剪残了也是她自作自受。”

关枫筠一听这话,瞬间就安静下来了,她透过镜子看着李惠敏,那神情像极了一个恶毒的嬷嬷在整治一个可怜小奴才的样子。

剪刀喀嚓喀嚓响,关枫筠看着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掉,只能坐在椅子上干着急,她又不敢乱动,生怕一个手抖,给她剪了一个缺口,那她可就不活了。

小刘转过身看向李惠敏,示意她差不多了。谁知李惠敏低头玩着手机,说得云淡风轻:“再剪几公分。”

小刘得到旨意后,立马转过身继续剪。关枫筠一个白眼都要献给苍天了,小声嘀咕道:“你就说不能再剪了会怎样啊,不要成为封建专制的傀儡,小同志!”

小刘斜眼看着关枫筠,不屑地说:“你妈给我钱,你又不给我,我干啥听你的啊。”

关枫筠被噎得话都说不出:“你你你,要把格局打开,不要只顾眼前利益!”

“关枫筠你在瞎嘀咕什么啊?”李惠敏抬头看向关枫筠,眉头紧锁。

关枫筠只好闭上嘴,听天由命。

终于,一番折腾后,关枫筠看着自己快留到腰的头发直接剪到脖子,实在是欲哭无泪。

李惠敏的脸上可算是露出了一点笑容,满意地点点头:“瞧瞧,人都精神了不少,以前和个疯婆子一样,是吧,小刘。”

小刘也点点头,这次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赞美,可惜关枫筠才没心情理他们两个刽子手。

走回家的路上,关枫筠已经没有力气听李惠敏的心灵鸡汤了,经历了这一天的大起大落,她现在只想倒床上装个死人。

“小枫,你把头发剪啦。”关枫筠一抬头,看见梁汝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

李惠敏推了推她,关枫筠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热切地说:“梁阿姨好!”

“李阿姨好。”

这声音沉稳带着温柔,像是力的吸引,使关枫筠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只留下了惊讶与意外,仔细一看,才看见梁汝身后还有一把伞。

“你们这是上哪去啊?”李惠敏满脸的煞气立马被笑意所替代。梁汝扶住邱木淮的背,说:“去一个朋友家吃饭呢。”说着,又满面春风地看向关枫筠:“小枫剪了头发更加漂亮了啊。”

关枫筠盯着脚尖,不敢抬头,耳廓泛着微红,只是如蚊子叮咛般轻声说:“谢谢梁阿姨。”

流风携着些许雨丝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心里划过几丝绵痒。像柳絮轻拂过水面,只漾起几寸涟漪,却续传万里。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碎发时而摩挲着脖颈,想要抬手抚平这不安分的头发,却又害怕动作太大,引起他的注意。

现在,关枫筠的选择性社恐算是表露无遗,与此同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透明人。

可惜,事态的发展一般不会如她所愿。

李惠敏丝毫没有注意到关枫筠那丰富的内心戏,听到梁汝对关枫筠的称赞,还是选择了无情的拆台:“哼,她还不肯剪嘞,在家里叫魂一样,差点就要在地上滚三滚了喂,木淮听见没,有没有听见她在家里鬼叫。”

李惠敏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如何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关枫筠拖进理发店并且剪了头发的这项光荣事迹的同时,在一旁几乎要掐人中的关枫筠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这是她好不容易维护这么久的淑女形象啊,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简直是悲伤逆流成河。

关枫筠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儿,绝望,无助,以及难以言表的羞耻。这事儿要让蒋庭知道了,都够让笑他一年了。

想到上一个让蒋庭嘲笑了许久的事情,也和邱木淮有关,这就可让关枫筠怀疑她和邱木淮是不是八字不合。

那是初二暑假的一个傍晚,关枫筠准备去巷口把垃圾给倒了。结果,还没出院门就看见邱木淮坐在巷子旁的槐树下看书。

关枫筠赶紧折回来对着她家车的玻璃整理了一下仪表,然后深吸一口气,准备落落大方地从邱木淮面前走过,然后优雅地打个招呼。

结果就是关枫筠刚跨出院门就后悔了,然后灰溜溜地提着垃圾绕了个大圈把它扔了,又绕了个大圈回来。发现邱木淮还没走,然后就窝在一个角落欣赏着帅男观书图,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第二天,蒋庭就把他窝在另一个角落拍得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视频发给关枫筠看,笑得差点抽搐。

然后接下来的一幕就是甜妹舞着笤帚追杀痞帅男的故事。

关枫筠苦情地笑了笑,干脆破罐子破摔了,还能怎么丢人啊。她悲壮地抬起头,用目光环顾四周。

眸光在一瞬间擦过,她对上了他的眼睛,满眼的笑意顺着目光传来。

那是一双流盼的桃花眼,他的眼里似乎是藏着星空,闪闪发光。而那笑意如同流星,擦过曜黑的眼眸,迸发着光辉。

密长的睫羽没有遮蔽住透亮的眼睛,而是变成了满眼星空的点缀。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不是嘲笑,而是似向阳花一般,流溢着温暖。

那笑容像一缕一缕冬日的暖阳,漏过他们之间的蕃篱,照亮关枫筠一直在躲避的心灵。

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

李惠敏和梁汝还在聊着,关枫筠轻悄地抬眼再次看向他,他的眼神已经落于别处,但脸上浅笑未减。

聊了一两分钟后,梁汝拍了拍李惠敏的肩,和她们告别:“那我们先走了,拜拜。”

不知为何,关枫筠的嘴角也是抑不住的上扬。她笑得恣意,露出了自己的小虎牙。虽然多少带着些自嘲,却也是满心欢喜。

看着消失在巷口的人影,关枫筠愉快地转身向家里走去。

李惠敏看着她那嘴角的笑意,不禁调侃道:“咋了,这么高兴,被人夸了就笑成这样。”

“我乐意!”关枫筠微微一跳折了一根槐树枝。

李惠敏低头轻笑了一声:“臭美,那你还不好好感激我一下。”

关枫筠转身,用手环住李惠敏的脖子,然后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太感激我的母上大人了,我的母上大人审美一流,人美心善。”

李惠敏假装嫌弃地避开关枫筠的亲热,轻拍了拍关枫筠的手,话语里也藏着愉悦:“少耍贫嘴。”

关枫筠这一听,倒是更起了兴致,越是黏着李惠敏不放。

“哎呦!我没法撑伞了喂,待会雨把头发弄湿啦!快松手!”

“我不松!”

“快松!”

“不松!”

笑声传遍北巷,两人的身影也隐入枝叶繁盛的槐树后,院门嘎吱响,巷子里又没了影子。

无人的巷间,笑声依旧爽朗,却又不似从前。时而掠过仲夏的风,裹着七月既来的热,携上三两滴不请自来的微雨,这也算是真正走进了今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