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燕安国都。
连绵数日的阴雨将朱墙黛瓦浸润得愈发深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闷热,令人无端生出几分烦躁。但在这满城郁结的雨雾中,却有一人展颜。
“我向来厌恶晴日。”女子伸出素手,任由雨滴在掌心碎成晶莹。贴身侍女轻叹,为她拢了拢被风掀起的披风:“公主,该启程了。”
被唤公主的女子抿嘴迟疑地收回了手,随之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凛冽,衣袖下还残存着方才的丝丝凉意,不自觉间已紧握成拳头。
纤指微蜷,收回的掌心还残留着雨水的凉意。公主垂眸,广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转身时眼底已凝起寒霜。她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阙,鎏金飞檐在雨幕中模糊成褪色的剪影。
马车帘落下的刹那,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城楼之上,玄衣男子静立如松。侍卫宏毅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既不舍,为何不向帝尊求娶晏殊公主?”
细雨斜织,将远去的车队洇成水墨长卷。良久,燕京墨抚过被雨水打湿的栏杆:“强求来的金丝雀,终会啄断牢笼。”他唇角勾起势在必得的弧度,“我要的,是她亲手解开羽衣。“
宏毅听得一愣。殿下竟如此笃定?他忙不迭点头:“殿下定能如愿。”
当今天下五分,五国鼎立:中域燕安、东域龙元、南域凌江、北域漠寒、西域阳霸。诸国之中,燕安独领风骚,雄踞中央之地,疆域之广袤冠绝五洲。
燕安沃野千里,膏腴之地连绵不绝,东临沧海,与龙元共享渔盐之利。更令人敬畏者,其国中坐镇三位圣玄境绝世强者。传闻其一已臻圆满之境,距神位仅一步之遥,令燕安霸主之位稳如磐石。
余下四国为求太平,不得不遣送皇子、公主,或举国罕见的天纵之才为质。质子之期十载,期满归国。次年同日,新一轮质子更替,如此循环往复,以维系这脆弱的和平格局。
“殿下快看!”宏毅突然指向城门,“龙元国的质子竟然醒了!”
燕京墨闻言驻足回望。雨幕中,一柄素白油纸伞缓缓移动,伞沿微微抬起,露出半张瓷白的脸。只惊鸿一瞥,便引得围观百姓骚动不已。
“早听闻龙元国这位质子的容貌......”宏毅咂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宏毅赞叹道,又见那人身形单薄,不由担忧:“病体初愈却不肯乘车,真是...”
话音未落,折扇已经抵在他喉间。
“他是你主子?”燕京墨似笑非笑。
宏毅立刻绷直了背脊:“属下失言!”
燕京墨唇角微勾折扇上移,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脸上,“他是在招蜂引蝶。”
城门口,执伞少年青莲小声抱怨:“公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哦?那是怎样?”男子步履从容,泥泞沾衣也不以为意。
“往日有轿不步,无轿也要属下背负。如今病体初愈,为何...”
他垂眸轻笑:“放心,不会走太久的。”
宏毅只见那白衣公子忽然停步,回望城楼。虽然隔着雨幕,却分明是对上了自家主子燕京墨的目光。
下一瞬,那人竟施展出公羊家独门的“虚空步”,转瞬已在数十丈外。
“这......”宏毅瞪大眼睛,“他的修为竟能与殿下比肩?”
燕京墨收拢折扇,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若非绝世天才,帝尊怎会破例接受非皇族血脉的质子?”
夜色如墨,龙元国使团在驿站安歇。
铜漏滴尽三更,却无人察觉车驾中的公子已被调换。真正的公羊舒月此刻正踏着“虚空步”,衣袂翻飞如白鹤掠影,在月色中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他的身影掠过沉睡的城池,拂过静默的村落,未惊起半片落叶。
当子夜星河低垂,白衣公子驻足于一座飞檐斗拱的古阁前。夜风拂动檐角铜铃,叮咚声里,“求知阁”三个鎏金金大字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幽光。阁门紧闭,乌木楹联上墨迹如蛟龙盘踞:
【昼览千章知褚意】
【夜诵万卷求新境】
横批【朝暮问道】
“夜不入阁!”一声怒喝自内传出,声浪震得银杏叶纷扬如雨。
公子广袖轻振,执礼如仪:“晚辈公羊舒月,拜见辰光尊者。”
“管你是舒月还是蹙月,待寅时门禁解除再来!“
“若晚辈执意此刻入阁呢?”
灰袍老者倏然现身,怒目圆睁:“那就莫怪老夫...”话音戛然而止。
月白衣袂轻扬,公子抬首展颜,眉间一点朱砂如暗夜灯花:“辰光爷爷。”
老者身形剧震,枯枝般的手指微微发颤:“小甫?真是我的小甫?”忽地老泪纵横,一个箭步将人搂住,粗糙的手掌抚过青年眉宇,“这眉眼...活脱脱是你母亲转世...”夜露混着陈年墨香的气息将两人包裹。
确认身份后,辰光尊者掌灯引路,昏黄光晕在层层书阁间摇曳。行至四楼珍本阁,窗外梆子正敲过三更,老者忽然驻足:“你要查什么?”
“神字册族谱。”
辰光尊者手中灯盏猛地一晃,灯影在墙上炸开蛛网般的裂纹。他捻着白须摇头:“除了神字册,其他族谱任你翻阅。”
公羊甫忽然变回那个总角孩童,拽着老者衣袖轻晃:“爷爷最疼小甫了。”声音里浸着夜昙绽放般的柔软。
“而立之年还作小儿态!”老者笑骂,却将灯芯挑得更亮些,“非是爷爷吝啬...神字册二十五年前就已...”话音未落,忽闻绵长呼吸声——青年竟伏在紫檀案上沉沉睡去。
辰光尊者凝视着青年腕间那枚银镯,天边残月穿过窗棂,在他皱纹间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燕安国北境上空悬着两重天地。
村落上空黑云如墨,沉甸甸压着茅草屋檐,街巷空寂,偶有老妪匆匆收着晾晒的干菜。而三里外的漠寒国地界却是另一番景象——湛蓝晴空下,千里冰原反射着刺目寒光,积雪终年不化,连风都凝着冰碴。
“公主,添件狐裘吧。”侍女阿芙捧着雪貂大氅,呵出的白气在帘内结成细霜。
晏殊漫应一声,突然掀帘跃下马车。寒风如刀,割得她鼻尖通红,却见少女笑涡更深,绣着雪梅的鹿皮靴“咯吱”陷进积雪。
“阿芙你听!”她突然在雪地上蹦跳起来,靴底碾压新雪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竟像踩着某种欢快的节拍。未等侍女反应,那道茜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向雪坡。
侍女追着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忽然听见一声穿云裂石的哨响。抬头望去,披风猎猎的少女站在最高处,正将象牙哨从唇边移开。哨身密布的冰裂纹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而远处雪山传来连绵不绝的回响。
“十年了......”晏殊攥紧哨子,指尖抵着掌心刻痕——那是离家时刻的齿印。恰有雪粒落在睫毛上,恍惚间似又看见阿母为她系上哨绳时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