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咸阳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叶斓曦趴在马车窗边,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城墙。十岁的男孩本该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但此刻他只觉得胸口发闷——那些高耸的城墙不是用普通砖石垒成,而是融化了六国的兵器铸就,在朝阳下泛着青黑色的冷光。
“别盯着看太久。”叶流云闭目养神,“那墙里融了镇魂钉,看久了会做噩梦。”
叶斓曦赶紧移开视线,却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这一看,他忽然发现城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无数条蛇纠缠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睛,那异象又消失了。
“到了咸阳,记住三件事。”叶流云依旧闭着眼,声音压得极低,“第一,不要独自离开钦天监;第二,不要碰任何刻有龙纹的东西;第三...”他顿了顿,“如果听到铃铛声,立刻念我教你的'守心咒'。”
叶斓曦刚想问为什么,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外面传来马匹惊恐的嘶鸣和士兵的呵斥声。他撩开车帘,只见官道中央立着一尊巨大的金人,足有三丈高,通体鎏金,在阳光下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这是...”叶斓曦瞪大了眼睛。
“十二金人之一。”叶流云的声音突然紧绷,“嬴政收天下兵器所铸,据说能镇压六国气运。”他一把拉下车帘,“别看它的眼睛!”
但警告来得太迟。叶斓曦已经与金人对视了一瞬——那双本该是死物的眼睛,竟然闪过一抹血红色的光。更可怕的是,他分明看到金人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
车队绕开金人继续前行。叶斓曦缩在车厢角落,心跳如鼓。刚才那一瞥,他仿佛听到无数人在耳边呐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用的都是六国方言。最清晰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用楚语反复说着:“逃...快逃...”
咸阳城门近在眼前。叶斓曦本以为会看到戒备森严的守军,却惊讶地发现城门大开,只有两个身着黑袍的官吏站在两侧。他们手持玉板,面无表情地记录着进出的每一个人。
“那是黑冰台的记史官。”叶流云低声道,“他们不检查行李,因为早就用'洞玄镜'照过每一辆车了。”
果然,当马车经过城门时,叶斓曦注意到门洞上方悬着一面铜镜,镜面不是常见的圆形,而是罕见的八边形,边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经过镜下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掠过全身,仿佛有人用冰刀剖开了他的衣服、皮肤,一直砍到骨头里去。
“别看镜子!”叶流云一把将他的头按下来。
穿过幽深的门洞,咸阳城的喧嚣扑面而来。叶斓曦瞪大眼睛,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宽阔的街道上人流如织,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这与饱经战火的郢都简直是两个世界。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些看似热闹的街市,仔细看去却透着诡异:卖肉的屠夫案板上摆着的肉块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绸缎庄挂着的布料无风自动,像是有看不见的人穿着它们行走;最可怕是一家药铺,门口笼子里关着的根本不是寻常的兔子山鸡,而是一些形貌古怪的生物,有的长着人脸鼠身,有的则是鸟头蛇尾。
“这...这些都是什么?”叶斓曦声音发颤。
“六国的'特产'。”叶流云冷笑一声,“齐国的人面鼠,赵国的鸣蛇,楚国的山鬼...现在都成了秦国的玩物。”
车队没有在闹市停留,径直驶向城北一处高台。那是一座三层楼阁,通体漆黑,屋檐四角各蹲着一只青铜铸造的异兽,似龙非龙,似虎非虎。
“钦天监到了。”叶流云整了整衣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我叶流云的助手,不再是楚国公子。”
叶斓曦点点头,跟着父亲下了马车。刚一落地,他就感到一阵眩晕——脚下的石板竟然微微发烫,而且隐约能看到下面有红色的脉络在流动,像是地底埋着无数条细小的血管。
尚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阴恻恻地笑道:“喜欢这地方吗?整个钦天监建在一座火山口上,下面是流动的岩浆。陛下特意为你们这些'能人异士'选的风水宝地。”
叶流云面不改色:“多谢将军美意。不知我父子二人住在何处?”
“别急嘛。”尚庭拍了拍手,两名侍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先带叶公子去沐浴更衣。陛下今晚设宴,特意点名要见见这位楚国小巫。”
叶斓曦心头一紧,求助地看向父亲。叶流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听从安排。
侍女引着叶斓曦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雾气氤氲的浴室。池水是诡异的碧绿色,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草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请公子入浴。”侍女面无表情地说。
叶斓曦犹豫了。那池水看起来就不正常,而且水面时不时冒出几个气泡,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锁灵池”——据说能洗去人身上原有的灵力印记,打上新的烙印。
“我...我自己来就好。”叶斓曦试图支开侍女。
“奉命伺候公子沐浴。”侍女纹丝不动,手却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
僵持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叶流云的声音:“尚将军,这不合规矩吧?我儿尚未行冠礼,按楚俗不可当众沐浴。”
“叶大人多虑了。”尚庭的笑声传来,“只是怕公子不熟悉秦宫礼仪,特意派来教导的。”
“既如此,不如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教导?”
一阵沉默后,尚庭悻悻道:“也罢。不过别太久,宴席一个时辰后开始。”
侍女们退下后,叶流云迅速检查了一遍浴室,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符扔进池水。玉符入水即化,池水的颜色立刻由碧绿转为清澈。
“现在可以洗了。”叶流云低声道,“这是普通的药浴,能掩盖你身上的巫血气息。”他递给叶斓曦一个小布袋,“洗完后把这个戴在身上,里面的'混元砂'能干扰探测术法。”
叶斓曦泡在温暖的池水中,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他小声问:“父亲,为什么秦王要见我?”
叶流云背对着他,声音沉重:“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叶流云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记住,无论宴会上发生什么,都不要显露任何巫术天赋。表现得像个普通孩子,最好是个愚钝的孩子。”
沐浴更衣后,叶斓曦换上了一套秦国贵族子弟的服饰——深蓝色长袍,腰间系着银丝绦带。看似华贵,但布料摩擦皮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刺痛感,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衣料里织了'辨谎丝'。”叶流云帮他整理衣领时耳语道,“别说任何可能被曲解为不忠的话。”
赴宴的队伍比叶斓曦想象的还要庞大。除了他们父子,还有之前在官道上见过的邹衍、徐夫人和琴清,以及另外几个装束怪异的人,想必也是六国搜罗来的术士。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被影卫押送着走向阿房宫。
阿房宫的宏伟超出了叶斓曦的想象。连绵不绝的殿宇在夕阳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廊桥复道横跨虚空,宛如巨龙盘旋。但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雕塑——人面兽身、鸟首人躯,各种违背常理的组合,每一尊的眼睛都是用宝石镶嵌,在暮色中闪闪发光,仿佛活物般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
“别看那些雕像。”琴清不知何时走到叶斓曦身边,青铜面具下的声音细若蚊吟,“它们是'察言使者',会把看到的一切报给主人。”
宴会在麒麟殿举行。叶斓曦跟在父亲身后,小心翼翼地踏进大殿。地面光可鉴人,倒映出穹顶上绘制的浩瀚星图。但那星图明显有问题——本该在正北的紫微帝星竟然偏到了西北,而本应处于边缘的天狼星却占据了中央位置。
“发现了吗?”叶流云轻声道,“嬴政改了星图,想把天狼——他的本命星拱上帝位。”
大殿两侧已经坐满了秦国贵族。叶斓曦感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有好奇的,有轻蔑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尚庭领着他们来到靠近殿门的位置——这是最下等的席位,明显是种羞辱。
“陛下驾到!”
随着宦官尖利的嗓音,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伏地跪拜,只有叶斓曦还呆呆站着,直到被父亲拽着跪下。一阵奇异的香气先飘了进来,像是混合了龙涎香、麝香和某种腥甜的味道,闻得人头晕目眩。
十二名宫女手持孔雀羽扇开道,接着是三十六名童男童女撒着金箔。最后,在一团氤氲的紫气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入——始皇帝嬴政。
叶斓曦偷偷抬眼,却吓得差点惊叫出声。这哪里是传说中的千古一帝?分明是一具行走的僵尸!嬴政穿着绣有日月星辰的玄色龙袍,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灰色,脸上涂着厚厚的铅粉,嘴唇用朱砂染得猩红。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全是漆黑的瞳仁,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众卿平身。”嬴政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清润,与可怖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叶斓曦随着众人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嬴政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体内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一股莫名的愤怒和悲伤同时涌上心头。他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失控喊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宴席开始后,各种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但叶斓曦注意到,六国术士面前的菜肴明显与秦国贵族不同——每道菜都点缀着奇特的草药或昆虫,有些甚至还在蠕动。
“吃下去。”叶流云低声道,“这是'辨味宴',通过你吃不同食物时的反应来判断你的灵力属性。”
叶斓曦硬着头皮夹起一块裹着蚂蚁的蒸肉。刚入口,就感到一阵刺痛,像是无数细针在扎舌头。更可怕的是,那些蚂蚁居然在口腔里复活了,疯狂地往他喉咙里钻!
“别吐!”叶流云在桌下按住他的手,“用我教你的'龟息法'。”
叶斓曦强忍恶心,屏住呼吸,慢慢将食物咽下。奇迹般地,那些蚂蚁一进入食道就安静下来,化作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
宴席进行到一半,嬴政突然开口:“哪位是楚国叶卿家的公子?”
叶斓曦浑身一僵,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叶流云立刻起身行礼:“回陛下,犬子叶斓曦,粗鄙无知,恐污圣目。”
“无妨。”嬴政黑洞般的眼睛扫过来,“上前让朕看看。”
在父亲眼神示意下,叶斓曦战战兢兢地走到御阶前跪下。离得近了,他闻到嬴政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下掩盖着另一种味道——腐朽,像是从内而外烂透了的木头。
“抬头。”
叶斓曦不得不直视那张恐怖的脸。在与嬴政对视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拖入了一个无尽的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面巨大的青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团蠕动的黑影!
“有趣。”嬴政突然笑了,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这孩子能看到太虚镜。”
大殿里顿时一片哗然。叶斓曦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射来,尤其是尚庭的眼神,炽热得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叶卿。”嬴政的声音突然变冷,“你隐瞒了令公子的天赋。”
叶流云立刻伏地请罪:“臣不敢!臣确实不知犬子有此异能...”
“罢了。”嬴政一挥手,“既然令公子与太虚镜有缘,明日就带他去钦天监密室看看吧。”
宴会剩下的时间对叶斓曦来说如同噩梦。他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暗中观察他,议论他。就连那些侍酒的宫女,每次经过时都会用古怪的眼神偷瞄他一眼。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叶氏父子被安排住在钦天监后的一座独立小院。一进门,叶流云就布下隔音结界,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不该看他的眼睛!”叶流云第一次对儿子发了火,“知不知道你差点...”
“父亲,我看到了镜子!”叶斓曦忍不住反驳,“镜子里有东西在动,它在叫我名字!”
叶流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你说什么?它...它叫你名字?”
叶斓曦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它用的不是现在的楚语,而是您教我的那种古楚语,就是祭祀时用的那种...”
叶流云面色惨白,喃喃自语:“果然...血脉感应...”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叶流云闪电般冲到窗前,却只看到一只黑猫跃上墙头。但叶斓曦注意到,那只猫的影子比本体大了足足三倍,而且形状不像猫,倒像是...一个人蹲伏的姿势。
“睡吧。”叶流云拉上窗帘,“明天...明天再说。”
叶斓曦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辗转难眠。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面青铜巨镜,镜中的黑影渐渐凝聚成形——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穿着古老的服饰,正向他伸出手...
“来...来找我...”女子的声音如同从水底传来,“在...藏书阁...最下层...”
叶斓曦猛地坐起,发现窗外已是晨曦微露。他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发现枕边多了一片青铜箔,上面刻着几个小字:“午时三刻,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