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永无止境,充满莫可名状之物的混沌中苏醒。
电流在神经末梢游走。
痛苦无边无际,潮水一般阵阵袭来。似乎随时可能吞噬理性残存的岛屿。
我试着动动脚趾头,指令从大脑发出,像一串被防火墙拦截的代码,起初毫无回应,但最终还是成功了。我发现自己正极其不雅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腿被石膏裹了个遍,从颜色来看,有一段时间了。但往好处想,至少我能感觉到腿的存在。
我使劲闭上眼,又睁开,一连好几次。
房间终于不再晃个不停,头顶的无影灯也终于褪去了重影。
我他妈到底在哪儿?
我扭头向左右张望,床边有个矮柜,右边的墙壁上贴着张类似安全规章的东西,上面写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那玩意看起来像一串鬼画符,或者三岁小孩学写字时留下的涂鸦,一串歪歪扭扭的东西,不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种语言。
在我的病床左边,是另一张差不多病床。上面显然也躺着一个不幸的老兄,看起来比我还要凄惨许多,头上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和我本人一样,他身上也只穿着件薄薄的绿色的病号服。
两张病床之间,有一个点滴架子,上边层层叠叠安装了四五台用来控制精准给药的点滴仪,每个都和老式Mac主机差不多大,上面的灯光一亮一亮的闪烁着,发出嗡嗡的低鸣,老式显示屏上跳动着我完全不理解的数字。从仪器上伸出的管子最后接到了我的左臂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
我凝神苦思,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散去,所谓记忆的玩意儿又回来了。我开始记起许许多多的夜晚,陌生人来了又去,指指点点。还有穿着白衣的护士,还有针头。每次我稍微清醒些,就会有人进来给我一针。一直如此,没错。但现在,既然我感觉自己已经好了一半儿,他们就得适可而止了。
他们会吗?我心头一震:也许不会。
似乎我对人类动机的纯洁性有些与生俱来的怀疑,这会儿,这些怀疑一窝蜂地跑来压在我胸口上。我突然明白了:我被注射了过量的麻醉剂。在我看来,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这样对我;也就是说,如果是有人付钱让他们干的,他们就不可能停手。
怎么办?我对自己说。保持镇静,装作呼呼大睡,谁敢过来给我打针,我就打他个头破血流。
大约十分钟以后,一个微黑肤色的护士从门外探进头来。我呢,自然立刻装出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她转身走开了。
她看起来似乎是东南亚人,除了微黑的皮肤,还有着凸出的下颌骨和扁平的额头,就是人们常常用阳光来形容的那种长相——直视太久你会双眼疼痛。虽然穿着护士服,但还是让人兴致全无。
这会儿,我突然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比丑护士的国籍重要的多。
心脏猛地一抽。转眼间,我汗流浃背。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他妈到底是哪国人?有多大?干什么的?
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医院的?
我叫什么?我用力去想,结果却一无所获。
我又打量了一圈四周的陈设,矮柜上空无一物,没有私人物品,没有果篮,没有慰问信,连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都没有。夜里的医院诡异的宁静,可以听到远处飞蛾撞击灯光的声音,像微弱的电波干扰信号。
到这时,我隐约想起了一点儿来这里以前的事情。
我似乎出了什么意外,之后的事模模糊糊的。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那就更是毫无头绪了。我记得自己似乎先被送进另一家医院,后来才被带到了这儿。为什么?我不知道。
不过,我的腿感觉还不错。不知从摔断腿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我确实知道自己摔断了腿——但我想我还能站起来。
我试着坐起身子。全身肌肉乏得要命,这一简单的动作费了我老大的劲儿。身体有如灌了铅一样。
窗外边是漆黑一片,跨过我隔壁的可怜病友从窗户看出去,只有孤零零几颗星星忽闪着。有些小说里的猛人靠看星座就能判断出自己大概的位置,我吗,很遗憾没有这本事,只能冲它们眨眨眼,接着把双腿挪到床沿上。
我觉得昏头昏脑,好在这股子晕劲儿没多久就退下去了。我站起来,抓紧床头的铁杆,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好。腿还撑得住。
所以,从理论上讲,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可以走。
我回到床上,伸展开四肢,开始思考。刚才那阵折腾让我浑身冒汗,抖个不停,一圈圈星星突然冒出来,在我眼前转悠个不停。
这时候,我好像又记起来一些东西。
不断下坠。
我从高处掉下来了,海面上卷起的浪花在我眼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连最细微处的涟漪都清清楚楚。紧接着我只记得自己在十好几米深的水里,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门开了,光线透了进来。我眯起眼,从睫毛下往外看。一个披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子走进来了,他头顶有些秃,眼角和嘴边都有不少皱纹,皮肤黝黑,一脸疲倦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邪恶喽啰或者取人肾脏的地下黑医。不过也说不准,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一个真正的邪恶喽啰或者地下黑医该是什么样子了。
他旁边跟着先前那个丑护士,手中托着针管和清洁用具。
这两个人向我的病床走过来,我吃力的坐起身子。
那个护士吃了一惊,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嘟囔了一句。医生的表现好点,他看着我,皱了皱眉头,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问我,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懂英语。“你已经醒来了?约翰·铎尔?这是你的名字吧。”他低头翻了翻东西。
约翰·铎尔?John·Doe?你他妈在耍我么,这不是无名氏的意思么。“当然他妈的不是。”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个医生有些不解的蹙了蹙眉,然后转头和护士商量了几句,用的还是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真该死!
“猛烈的撞击,或者药物滥用都可能导致暂时性的失忆症状。其他可能的病因还包括湿件不兼容或者病毒。请放心,这是有办法治疗和康复的……”医生有些疲惫,不过他耐着性子继续用蹩脚的英语对我说,口齿不清,口音重的很。
不是我自夸,我的英语说得可比他好多了,发音地道又标准。而且我本能的知道,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就先叫你铎尔先生吧。或者你更喜欢我们叫你四十二号?”
我一看病床的尾端,好像是贴了一张单子,先前我可没注意到。上面的文字我不认识,42这个数字还是认得出来的,看来这就是我的病号了。不过我可不喜欢别人用数字称呼我。
“随便你叫什么吧。”我不想和他争。“我到底是出什么事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您刚刚醒来,这会儿就谈论病情可能会加重你的负担。”医生客气但是坚定的回答。“现在放松,把右胳膊伸出来。”
“谢谢不用了。”我说。
“我必须给你打一针。”
“不,你用不着这么干。我不需要。”
“恐怕这得由您的主治医生说了算。”
“那就把他找来,让他来解释。不过在这之前,谁也别想在我身上扎眼儿。”我坚定的回应。
医生扭头和护士商量了什么,然后对我说:“好吧,但我会报告……”
“请便。”我说。“顺便告诉他,我要提前出院了。”
“那是不可能的。你连路都没法走,还有内伤……”
“那就走着瞧。”
他们俩根本没搭理我,转身就走。病房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躺在旁边那张病床上的病友。
于是我又躺在床上,仔细琢磨起来。这地方瞧上去像是家私立医院,他们绝对不是出于慈善来收病人的。肯定有人为他们的服务支付账单。这个人是谁?我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名字。亲戚,朋友,还是敌人?
想了又想,直到脑袋又开始疼起来。
一片空白。
就在我认真思考的时候,又有人来到了病房。这人鬼鬼祟祟,不走正门,却从窗户那边翻了近来。
来者穿着一身墨黑色迷彩服,就像军队里的那种一样,肯定不是这所医院的医生或者护士。他走起路来也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不对,不是他,是她。等她走近了我才看清楚。来者是个女人,褐色头发,鹅蛋脸,典型的白种人相貌,而且看起来挺年轻的。总体来看,是个美人。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给她下了评价,看来我失忆前不是太正经。
她是谁?我想,来探望我的?
穿着迷彩服的女人走到我的病床前,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眼里疏无笑意。我还没想好自己是不是该先开口,就看到她接着从腰里掏出一把西格绍尔手枪,打开保险,指向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