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杀气
  • 晗光
  • 2134字
  • 2020-10-12 15:05:28

是二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今天想起来,那年的夏天,其实是可以不出人命的。

我比别人上学都早,五岁就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不是什么神童。我妈是县二完小的老师,教语文的。家里孩子多,又没老人帮着带。我上了两年幼儿园,在里面不好好待着,招猫逗狗的讨人嫌,一星期七天,能请八回家长。我妈没辙了,干脆利用工作便利把我弄进了学校,天天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心。

那会儿学制短,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高中毕业,我刚满十四岁。在乡下插了两年队,我和村支书的女儿好上了,第三年地区师范学校招生,我就被贫下中农们、其实是村支书推荐上了美术系。

在师范的两年基本是在扯蛋。

当时正在批林批孔,老师除了教些最基本的造型常识和画漫画的技术为阶级斗争培养美术人才,其他系统的素描、色彩全没有了。好在当时中南美院的“五七”干校就在我们学校边上,我和那儿的一个老右派老张,因为都爱下象棋混得很熟。老张原来是美院的油画系副主任,叫张什么的忘了,当时就叫他老张。

老张是留苏出身,一手的写实油画功底,深得列宾美术学院的真传。第一次看他动笔,用五分钟给我画了幅速写头像,我都傻了,觉得自己的画都不像是人手画的。

从老张那儿我学了不少东西,现在我赖以糊口的手艺,都是老张给我的。愿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安息。

从师范毕业我十八岁。照我老爹的意思,是让我去县宣传部干,将来像他一样也混个一官半职的。当时工作都已经替我找好了。可我那会儿已经对画着了迷,看别的都跟狗屁似的,遂一意孤行到县二中当了个美术老师,教初二四个班的美术。为这,我和我老爹闹僵了。后来干脆在学校要了间单身宿舍,从家里搬了出来。

初二的孩子大多十四五岁,我十八,比他们大点有限。我玩儿心大,和一帮猴崽子很快混熟。上课时是老师,课后我就成了孩子头儿,一块打鸟、钓鱼、屠狗、“偷青”,什么都干。“偷青”,是偷没长熟的庄稼蔬菜什么的,比如红薯、豌豆、毛豆,玉米、茄子,菜瓜,有的生吃有的烧吃。校长、同事也看不上我这点,不过他们都在忙着拉帮结派地搞政治运动,我又对哪一派都没兴趣,既不帮人也不害人,所以也就渐渐地没人理我。不理也好,我正好不愿往那些大屎盆子里搅和。

课后,学校为了配合批林批孔运动,搞了一个批林批孔漫画培训班,让我来教。让我干并不是看上了我,而是整个学校里就我一个美术老师了。原来倒有几个,都是因为出身或者海外关系被整掉了。

这个班上有十几个孩子,都是我挑出来的。

我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一个是苏麟,一个是袁京京。

苏麟是我看上的最有天赋的孩子。阴郁、神经质,眼神永远迷离在现实之外的某个地方。有时候你和他说话,能把他吓一哆嗦。但他的天赋太出众了。只要一拿起笔,整个就像换了个人。说句不恰当的话,就像被什么神道附了体似的,热烈、狂放甚至有点暴力。这让我想起某个神神道道的作家一本书里写的,说如果你要画得和凡高似的,就要在潜意识里和凡高的灵魂(他自己编造了个貌似科学的词叫残留意识)沟通。那还不是和大神附体一个意思。

这个班的孩子都是酷爱画画的人,都有临摹连环画的底子,有最基本的造型能力。但最多也就是“临得像”。到了培训班,对付完那些政治任务,我便从最基本的教他们,从画几何形体练起。当然这些几何形体是我带着他们用黄胶泥做的,再刷上白石灰。原来的石膏教具全被砸了。

后来,在对着真人画速写的时候,苏麟很快显示出了惊人的表达能力,那是一种风格化的东西,是初学者不可能达到的一种境界。风格化的形成,要么得之于多年的锤炼和摸索,要么完全是天生的。说实话,当时这让我挺嫉妒的。因为我手底下还出不了那种活。

后来,我有机会见识了很多大师的作品,虽然有些是在画册上。我发现,当时苏麟的线条很有点希勒的味道,那种枯瘦的、扭曲的、变态的、充满了紧张感和无法言说的痛苦的线,让你看的时候,心像是被什么攥成了一个团儿。

我不知道苏麒这孩子到底想表达或发泄什么。他是沉默的、抗拒的,有时候几个小时也难得说上一句话,和他交流不容易。

我知道他肯定是个有故事的孩子,一定有同年龄的孩子没有过的诡谲的经历。

可我也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再诡异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选上袁京京是因为她有比较扎实的素描和色彩基础。那是一个漂亮而讨人喜欢的的女孩子,小巧玲珑,皮肤微黑,活泼好动,说一口清脆的北京话,会为一点点小开心没遮没拦地大笑。袁京京两年前随转业的父亲从北京回来。此前她在北京西城区少年宫学过两年画。

我看得出来,苏麟和袁京京的关系比较微妙。

那时候,我们小县城那种地方的孩子,都比较小家子气。男生和女生不说话。如果哪个男生和女孩子说话了,立刻就会传得满城风雨。男生瞧不起你,女生甚至会骂你流氓。袁京京是大城市回来的孩子,不在乎这些,又有点男孩子的性格,于是,和女生相比,她反而和男生混得更好。

袁京京和别的男孩子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甚至是气指颐使。没办法,有的男孩子就是乐意被她这样那样。可袁京京对苏麟,却老是很小心,似乎是怕碰破了什么似的。

苏麟却始终是冷冷的,隐隐的抗拒着什么。

好象袁京京欠他什么。我有时候挺替袁京京抱不平的。我是很欣赏苏麟的才华,但不喜欢他那种性格。不会玩不会闹,木啦吧唧的没点意思。我喜欢的是那种一肚子点子能折腾能玩、有点江湖气但人品还要正的孩子。

可我喜欢苏麟的姐姐。

她叫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