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宫墙染成血色时,团长接到了入偏殿觐见的口谕。他攥着断剑的指节泛白,铠甲上的血翎纹在烛火下像凝固的血痂——三日前朝堂上老八嘶吼着“安娃子烂掉的伤口”时,户部尚书袍袖下的玉扳指曾闪过冷光。
三日后大朝会。
“陛下驾到——”
内侍尖细的唱喏刺破沉寂。皇帝卸下龙袍,只着玄色常服,鬓角竟添了几缕银丝。他挥手屏退左右,殿内只剩案头铜鹤香炉飘出的龙涎香,与团长甲叶间散出的铁锈味绞成浊雾。
“李卿,”皇帝指尖叩击着案上的边关舆图,“鬼愁涧的箭镞,朕让尚方监熔了三枚。”他推过一只檀木匣,里面躺着三枚银质将星,边角刻着缠枝莲纹,却在星芒处留着未打磨的毛边,“三星骁骑将,领正四品衔。这差事……委屈你了。”
团长的伤疤突然抽搐起来。十二年前夜袭敌营时,箭矢擦过左颊的剧痛都未让他如此颤栗。正四品骁骑将,听起来比“血翎营团长”风光,实则是将他们剥离了边关军权。他余光瞥见皇帝袖中露出的明黄奏章——那是太师联名三十七位御史的弹劾折,墨迹还未干透。
“陛下,”他突然单膝跪地,断剑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末将不要将星,只要死去兄弟的尸身能入忠烈祠。”殿外突然起风,将窗纸吹得哗啦作响,像鬼愁涧的夜风卷过尸骸。老八曾说安娃子断气时,眼睛还望着关内方向。
皇帝沉默良久,从案底抽出一卷黄绢。朱红印泥在“忠勇卫”三字上洇开,每个字都像浸了血:“朕追封血翎营战殁者为忠勇卫校尉,每人赐银百两,遗孤入国子监。”他声音陡然低哑,“李卿可知,昨日太医用了三斤人参,才稳住张阁老的痰喘——而你们的止血草,是从死人牙关里抠出来的。”
铜鹤香炉的烟突然断了。团长想起安娃子临死前攥着的半株草药,草根还沾着他咳出的血沫。如今那草药标本该在哪个权臣的袖袋里,被当作“边关蛮夷之物”把玩?
“存活的弟兄,”皇帝将另一只锦盒推过来,里面是五枚铜质校星,“五星护军校,食从五品俸禄。无实职,但可持此星出入五城兵马司。”锦盒边角绣着麒麟纹,却在星徽处补了块素色锦缎,像给伤口敷上了廉价的麻布。
老八的暴喝突然在脑海里炸开:“他们想把咱们变成没牙的狗!”团长攥紧断剑,剑鞘上的“血翎”二字硌得掌心生疼。这五枚校星,看似是荣耀,实则是将他们圈禁在中都城内,用俸禄买走了兵权。
“陛下,”他抬头时,伤疤在烛火下扭曲成笑纹,“末将有个不情之请。”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声,已是三更。“请陛下恩准,在城西乱葬岗为忠勇卫立碑。碑文……末将自己写。”
皇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从案头抓起玉玺,重重按在碑刻准奏的文书上:“准。朕再赐你‘忠魂碑’金匾,用吏部克扣你们的三千石军粮,换最好的墨玉做碑身。”朱红印泥渗进宣纸,像血滴入雪。
团长退出偏殿时,月已西斜。老八和老六蹲在宫墙下,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色。“团长,那狗皇帝给了啥?”老八蹭地站起来,袖口的伤疤又崩开了线。
团长将三星将印和五枚校星放在石阶上,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宫道上回响。“死去的兄弟是忠勇卫,”他掏出那卷追封黄绢,血翎纹在月光下像活了过来,“活着的……是五星护军校。”
老六捡起一枚校星,铜质的星星磨得他掌心发痒:“没官没职,跟养在笼子里的鸟有啥区别?”远处传来更夫“夜阑人静”的喊声,却被宫墙挡得支离破碎。
团长突然笑了,伤疤牵扯着左眼微微眯起:“至少笼子里有饭吃。”他指向城西方向,那里的乱葬岗上,安娃子的坟头该长草了,“明日起,咱们就去搬砖。给兄弟们修个像样的坟茔,比守着空饷有用。”
老八突然把校星砸在地上:“老子不干!凭啥他们在朝堂上喝人血,咱们就得在坟头前哭丧?”铜星滚进阴沟,撞在瓦砾上发出刺耳的响。
团长弯腰捡起断剑,剑锋在月光下映出他半边带疤的脸:“老八,还记得鬼愁涧那夜吗?咱们说好了,要让王都的人看看边关的骨头。”他顿了顿,剑尖挑起一片落叶,“现在骨头没碎,只是换了种方式立着。”
四更的梆子声传来时,三人踩着月光往驿馆走。团长腰间的三星将印随着步伐轻晃,与断剑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远在边关的忠勇卫们招魂。宫墙上的琉璃瓦在夜色里闪着幽光,而他们身后,偏殿的烛火还亮着——皇帝正对着边关舆图,用朱砂笔在“血翎营”三字上画了个圈,圈外又加了道细细的红线,像给伤疤缠上了绷带。
次日清晨,中都城百姓看见三个穿旧铠甲的汉子,背着锄头往城西乱葬岗走。领头那人左脸有疤,腰间挂着枚银星,却在路过吏部衙门前时,故意把星印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吏部尚书正在用早膳,听见声响惊得打翻了玉碗,粥汤溅在奏折上,将“血翎营永不录用”的朱批晕成了模糊的红。
而在乱葬岗上,团长用断剑划开地皮时,剑尖突然碰到了硬物。挖出来一看,是安娃子临死前攥着的那半株止血草,草根竟在泥土里发了芽。他将新芽栽在坟头,血翎旗插在一旁,残破的旗角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忠勇卫的故事——那些被追封的姓名,终将在石碑上开出花来。
戌初刻,驿馆西厢房的油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
老八用刀柄砸开酒坛封泥,浓烈的烧刀子气味混着血腥味在狭小空间里翻涌——他左臂新结的痂被铠甲蹭破了,血珠正往粗布衫上渗。
“都他娘的是虚职!“酒碗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老八盯着团长腰间的银星将印,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老子在边关砍了十七个敌将,如今连调一卒的令牌都没有!“
他突然掀翻凳子,铠甲甲叶撞击声惊飞了梁上尘埃,“不如趁夜摸进太师府,把那老匹夫的狗头拧下来祭旗!“
老六按住老八的肩膀,绷带下的手掌还留着鬼愁涧滚落山石时的擦伤:“莽撞!你以为金銮殿上的弹劾是儿戏?三十七道折子联名,刀笔吏早就在咱身上刻好了'谋逆'二字。“
他望向蹲在墙角的暗三,后者正用匕首在砖墙上刻着血翎营的战死者名单,每划一笔都像在剜心,“现在咱们连驿馆的卫兵都是吏部的人,踏出大门三步,御史台的弹劾就会堆到御案上。
“团长始终盯着桌上摊开的舆图,鬼愁涧的位置被他用断剑刻出了深深的痕迹。
听见老八的话,他突然笑了,伤疤在灯光下扯出一道冷硬的弧:“十七个敌将?你漏算了天霜军左副将的那道疤。“他指尖划过舆图上中都城的街巷,最后停在城西忠魂碑的标记,“知道为什么陛下准咱们立碑吗?因为碑文里每提一次'粮草延误',就像在他脸上掴一巴掌。
“暗三突然停下刻刀,从怀里掏出半片染血的帛书——那是鬼愁涧之战前,谷上郡守偷偷塞给他们的调粮记录,朱砂批注的“暂留“二字格外刺眼:“团长,这东西若呈给言官...“
“言官?“
团长打断他,断剑突然出鞘三寸,冷光映得老八的酒碗发颤,“都察院的御史们早就在太师府领了月例。
还记得退朝时礼部侍郎的眼神吗?他腰间玉佩的纹样,和天霜军细作的腰牌一模一样。
“老六忽然从靴筒抽出一卷纸,上面画满了中都城各衙门的布局图,某处朱笔圈注着“太医院西库“——那是他们在关内休整时,用半条命从药商嘴里撬出的线索:“克扣的腐草膏,都进了权贵私宅。
安娃子用的止血草,现在成了太师小妾的养颜药引。“他指腹碾过图上密集的墨点,每个点都是他们安插的暗线,
“三天前,城西粥棚的王老汉,认出了当年截粮的千总。“老八猛地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在舆图上,在“吏部“二字处晕开大片污渍:“老子不管什么线索!今晚就去吏部衙门,把他们账本抢出来!“
他拍向腰间,却摸到空荡荡的剑鞘——入朝前,所有兵刃都被收在了宫门外。团长突然按住老八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后者发疼。他从袖中取出五枚铜质校星,逐个按在舆图的五城兵马司位置:“看见这些星徽了?从五品护军校,能调阅京城各门戍卫记录。“
他指尖停在正阳门的标记,那里用小字标着“粮草转运时辰“,“明天开始,老八去西市茶楼,听商人们抱怨马料短缺;
老六盯着太医院的药材进出;暗三...“,“团长,“暗三突然抬头,眼中闪过微光,“臣想进国子监。“
驿馆的梆子声敲过二更,老八忽然盯着团长腰间的断剑:“你留着这柄破剑做什么?陛下发的将印是新铸的,镶着和田玉。
“团长握住断剑,剑鞘上的“血翎“二字早已磨得发亮:“这剑在鬼愁涧砍断过三根飞翼兵的羽翎,在黑风口挡过十七次箭雨。“他突然拔剑,锈迹斑斑的剑身在油灯下泛着青芒,“当他们以为咱们磨平了棱角,这剑刃上的缺口,正好能剜下他们的心头肉。
“窗外传来巡夜卫兵的脚步声,老八淬了口痰在地上:“那帮孙子,连睡梦里都怕咱们的刀刃。“他捡起地上的校星,铜质表面还带着体温,“五星护军校...呵,等忠魂碑落成那日,中都百姓会知道,这星星不是朝廷赏的,是咱们兄弟的血泡出来的。“
团长忽然吹灭油灯,黑暗中只有断剑的寒芒若隐若现:“明日去吏部报备时,记得把校星砸在当值官的算盘上。“他的声音混着夜风,像边关的狼嚎般冷冽,“让他们知道,血翎营的人,就算做了笼中鸟,爪子上也带着边关的风沙和敌人的血。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驿馆檐角时,老八的铜星校徽在腰间叮当作响。
他故意撞开吏部偏门,看着当值官吏被惊醒时的狼狈样,突然咧嘴笑了——笑容里藏着鬼愁涧幸存的十七人约定的暗号,藏着忠魂碑下埋着的调粮密档,更藏着断剑剑鞘里那封尚未递出的万民血书。
而在驿馆西厢,团长正用安娃子坟头长出的止血草汁液,在舆图背面写下新的部署,墨痕所过之处,权臣们的宅院标记正被逐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