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只有三次回到过朝思暮想的汴京,每一次于我自己而言都难以忘怀,而对齐真两国来说则是每一次都能载入史册的惊天动地之大事。我慢慢从单纯的大齐公主,变成南真主母,真正成为了两族两地沟通的桥梁、联系的枢纽,不负自己的使命。
我的第一次归乡有五常的陪伴,那是承章二年,长姊平定了所有反对者坐稳皇位之后。此行的目的明面上是南真王与王后朝觐大齐新皇,安真长公主归宁探亲,为南真新世子桑济取得册封,实际的理由则更为复杂。
五常这些年在南真施政的重点只有一个,将南真从一个部落联盟变成真正的一国。他将南真诸部落改划为七个郡三十一县,授予之前的大土司以郡守之职,中小土司以县令之名。然而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对这些郡县子民而言,只不过是上头换了个名字。
五常希望能彻底将南真的血缘世袭传承改为由国王任命流官,这无异于与整个南真大多数权贵为敌,因而更需要大齐的鼎力支持和郡县推行的经验。他随我来汴京这一趟,要彻底确认新君对南真内附的态度与太上皇无异,并寻求下一步的具体行动计划。
于我而言此行的目的则更为隐秘,那个曾经存在过的景王党已经脱胎换骨,连话事人都变成了长姊。而我上一次离开汴京时,她甚至还不是景王党的一员。我和五常一样需要她对南真内附的保证,除此之外还有改制的未来,大齐的未来。
“南真内附没有变化,改制也会如期推行,事实上已然实行了。”长姊怀抱着阿济,一边逗哄一边给我吃下了定心丸。
她搬进了曾经属于父皇的宫室,披上了从来没有女子能加诸己身的龙袍。昨日我眼中的长姊还是标准的宫廷美人,有着所有公主王妃都有的面容,今日她的周身已满是威仪,令我不敢逼视。
“是《祈重开改制疏》吗?”我了然长姊话中所指。
长姊以章业先帝遗命的名义拨乱反正,还了章业宫变后蒙冤受屈的改制派臣子以清白,凤淑贤的生母凤栖梧自然也在其列。凤栖梧被追赠“巾帼阁台”、太子太保,她的爵位“鄂侯”也得到追复,并由她的独生女儿凤淑贤承袭。凤氏如今一门两侯,又兼后妃世家,大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
新晋的鄂侯凤淑贤对外界的纷纷扰扰全不在意,她只是提笔洋洋洒洒数千言,上了一本《祈重开改制疏》。其中历数章业改制的利弊,总结经验教训,分析当下局势,得出重启改制迫在眉睫的结论,并请求新君采纳她的意见,在朝野内外一石激起千层浪。
凤栖梧文风情真意切且引人入胜,凡读者无不共情。黄修作为上一代文坛领袖,下笔皆是锦绣文章,骈四俪六、文过饰非,然而只要他主观上不想磨洋工,亦能做到言之有物。凤淑贤的文章集父母之大成又有所开拓,这篇上疏与她那些伪装成闺阁淑女时写的诗词如出一辙,清丽隽永但暗藏杀机,鞭辟入里而极具风骨。
饶是不精于文章的我都能看出凤淑贤的潜力,二十年内她必然能接过父亲的旗帜,成为新一代的文坛泰斗。而与声名狼藉的叛徒黄修不同,凤淑贤能留给后人的远不止文章。她的仕途一定比文路顺畅,因为去年长姊还在四处平叛之时,她已然迅速成为秀才和举人,还是女科举重新并入科举后的第一位解元。眼看就是春闱,这位“一封朝奏九重天”(1)的解元可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女子也说不定。
“将女科举重新并入科举是投石问路。”长姊将阿济交给身旁侍立的根棠县主邵妠(2),她是我们的远房姑母,长姊最为信任的女官,恰如己月在我身边的地位一般,“改制的确刻不容缓,可是实学,你会在这承章改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臣妹愿效犬马之劳。”我闻言下拜,“南真如今之事,无异于改制,臣妹愿与陛下互为表里,共促两国改制事成,来日纳土内附,青史留名。”
我将自己能做的和想要的和盘托出,我要她给我实仓哥曾经给我的一切,我会为她完成曾经向实仓哥许下的承诺。
“如此便是同道了。”许是天意使然,长姊竟然说出了五常曾经说过的话。
“同袍且同道。”我万分激动,重复了曾经给五常的答案,为长姊、为新皇献上我的忠诚。
“如此,有一事还需公主出手。”凤淑贤从屏风另一端转出来,和她五年前从景王府书房屏风后转出来如出一辙。只是她今日不再是那副文士打扮,也没有依鄂侯的规制大妆,而是一袭黑红襦裙,恰似她炙热如火的改制激情与柔弱外表下的阴狠内心。
今日诸多的既视感、曾经被我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让我恍然大悟。我没有指责凤淑贤一臣侍二主的不忠,依我以前的性子这是必然发生的。因为我意识到她想效忠的对象从来只有一个,实仓哥才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个选择,而实仓哥已经选择急流勇退,向凤淑贤心之所向的主君低头,她的臣节居然以这样一种滑稽又现实的方式得到了保全。
“何事?”这是在向我讨投名状了。
不同于我和实仓哥一母同胞无话不谈,我最早接近长姊是为了得到更高的地位、更好的待遇、更多的父皇关注。长姊对此心知肚明,她也接纳了我选择的夹杂着利益的来往方式。尽管后来我们之间萌生了姐妹情谊,却也无法纯粹到只论姐妹情。当姐妹之情变成君臣之谊,情况只会更加复杂。
长姊之前帮我和亲南真固然有恻隐之心的缘故,却也算是卖了我一个人情,如今这份人情演变成了君恩。帝王心术无非施恩和挟持把柄,恩义已施,现在她需要我一个把柄,以延续我们已经习惯的来往方式。共同的理念,把柄和恩义,名誉和权位,将承章新君与安真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
“晋罪人已然伏法,但他的家眷还未处置。”凤淑贤道。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转向长姊。
“实仓为晋罪人的家眷求情,朕也不想大开杀戒。”这是要定调了,“凤卿看该如何处置?”
“其母是太上皇贵妃,只废除名位,余者由太上皇做主。其同母弟雒王可免死,终身幽禁,不牵连家眷。其正妃没入绣坊,其余姬妾一概放金遣散。”凤淑贤毫不见外,用并非建议而是决定的口气说道。
“朕记得晋王妃出自凤氏?”长姊道,“在闺中还与凤卿不睦?”
“确有其事。”
“不需要朕为你出气吗?”长姊虽是以调侃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但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只要凤淑贤点头她就能让晋王嫂万劫不复。
“臣不是为了了结私怨才将陛下置于此位。”
“是为了重开改制,朕知道。”长姊旁若无人地说道,“若是别人能重开改制,凤卿可还会选朕?”
我从刚才开始就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了,这对君臣在开什么玩笑!哪有臣子敢在皇帝面前直言自己将皇帝“置于皇位”,又哪有皇帝会问臣子会不会选别人当皇帝,她们都疯了吗?不只是我觉得眼前之事骇人听闻,邵妠也微微皱眉。她跟在长姊身边多年,深知长姊的心意,想必也对凤淑贤知根知底,能让这样一位训练有素的女官控制不住表情表露不满,看来有问题的并不是我。
“臣选了陛下,这已然能说明一切。”凤淑贤一点没有被君主逼问时该有的恐惧和窘迫,换了一种安抚的语气,“阿廑尽可安心。”
廑,是嫡母还在世时为长姊选择的闺名,只是父皇最终还是觉得这个意为小屋太小气,将之更改为长姊如今的尊诲庠。
“那晋罪人的家眷便如卿所言。”长姊道,而后余光看向我,“可这些都不是要紧事。”
当然不是要紧事,晋罪人的嫡子,唯一的继承人邵洋才是。
“那便辛苦安真公主走一趟吧。”凤淑贤道。
邵妠闻言拿起桌旁的一个食盒递给我,我没有接。
“实仓哥知道吗?”我尽力控制自己的口型,挣扎着问出这个问题。
“实仓会认同这件事吗?”长姊反问我。
不会,实仓哥替晋罪人的家眷求情的目的就是把他们一个不剩地保下来。凤淑贤给出的处理意见对于谋反大罪来说堪称轻如鸿毛,可还是不合实仓哥的心意。按照实仓哥的一贯风格,他定会要求罪止本人,其他人连待遇名位都不该变动,遑论再搭进一条人命,更何况这条命属于他尚在幼冲的侄子。
我突然恍然大悟,这就是凤淑贤易主的原因吗?即便是仓哥能为天下苍生、重开改制狠下心夺嫡,他也狠不下心做那个皇帝。甚至他现在作为新君最信任的宗室、朝中股肱之臣在心性上也不够合格,以至于他的姐姐和曾经的侧妃、君主和曾经的谋士在处置逆属时将他跳过去,以防他.......耽误事?
但我在这里,我被赋予了这个任务,我的心性被认可。只需要通过一次服从性测试,亲手送走那个孩子,我就是这个邪恶的集团的同谋,我的名字会永远和她们两个绑在一起。
“你不愿意可以不接。”长姊道。
我沉默着接过那个食盒,说的好像我真有选择一样。她们两个把话说到这份上,邵洋已经必死无疑。与其让别人送走那孩子,还不如我这个姑姑亲自来。他是谋反者的独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脱。
“朕会指派专官助南真推行郡县制。”长姊看我接下食盒微微点头,“来日阿济——是这个名字吧——上表内附,朕会视同亲子,封世袭不降等亲王,降嫁公主,委以重任。”
“臣妹谢恩。”我算是吃下了定心丸,“但实仓哥迟早会知道这事。”
“晋罪人有个侍妾叫阿鲜,才诞下一子,陛下已命人送去景王府,以后就由景王夫妇抚养。”凤淑贤早有准备。
“如此想必也能宽慰实仓哥一二了。”
我和凤淑贤并列走在宫中甬道上,她如今常常宿在宫中,今日似乎是赶着回凤府处理什么事才和我一道出宫。
“臣要分府别居了。”原来是张罗搬家的事。
“凤府是凤侯宅邸,如今鄂侯承袭母爵,是该分府别居。”
“待新府建成,泱儿也会住过来。”我闻言骤然停步。
“实仓哥和五嫂就这么一个孩子!”我怒不可遏。
“她开蒙至今一直由臣教导,臣已不住在景王府,也不便日日前往,学业一日不可荒废。”
这么说来五嫂确实跟凤淑贤有过生女儿就让她当老师的约定,但那是看重凤淑贤的贤媛之名。如今她深度参与政事,已然迈入仕途,还如何能教育出名媛淑女?而且泱儿才五岁,五岁有什么学业可言?她就不该这么早开蒙!
“这只是暂时的安排,日后她会住进宫中。”
“她不回景王府为什么要住进宫……”我停下话头,顿时感到如芒刺在背,生了一身冷汗,被早春冷风一吹,很是打了个寒颤。
“臣为泱儿取这个名字是正是因为晋罪人给他的儿子取名为洋,泱儿才是真正的广阔之水域,邵洋只是僻壤涓涓。”
女帝可以有一个就可以有两个,实仓哥不当皇帝固然跟他爱重五嫂有关,但一定还有更紧密的存在将他的利益与长姊绑定在一起,现在我得到了答案,那个存在就是邵泱。凤淑贤把这种秘密告诉我,无疑是宣告长姊对我的信任,也宣告我必须行动。
我没有等到第二天,因为在阳光下送走一个无辜的孩子对他来说太过残忍。邵洋和邵泱前后脚出生,年龄相仿同为亲王子女,承业嫡嗣。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夺嫡对手,却又意外地都没坐上皇位。现在邵泱面前是通向至尊之位的康庄大道,邵洋面前则是狭窄幽深的鬼门关。
我的第一次归乡以喂侄子喝下有剧毒的汤羹为落幕,而我的双手沾满血污之历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