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即位,以长驭远驾之才,为攘夷安边之略,于是匈奴远遁漠北,不复为边患者久之。始皇焚书坑儒,为后世诟病,然其影响所及,不尽为无益也。焚书而后,古籍沦亡,制度失坠,欲使政事不至停滞,意旨可以传达,则不得不另谋创造一种简易之书体,轻便之文具,以代昔日之竹简漆书,鸟文古篆。于是蒙恬乃改良往昔之竹笔而另制毛笔。而匈奴斯时又别逢一劲敌,曰月氏(Yeh-ChihorEphthalites)者,其声势之盛盖不亚于中国也。月氏人始居于今甘肃之西陲,秦统一后始见知于中国。当秦始皇时,匈奴之头曼单于(JenuyeDeuman)在位,匈奴史事之真实可考,盖亦始于头曼之时也。西元前二一〇年,秦始皇崩。先是始皇祖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秦之强盛,始基于此,迄始皇立,席先世之余荫,遂告统一之大业。既崩,秦帝国渐成瓦解之势,国内大乱,扰攘四年。将帅互相杀伐,以觊觎帝位;诸秦所徙适边者皆复去。于是头曼单于遂乘势崛起,努力恢复往日之盛,渐逾大漠南侵,今甘肃东部鄂尔多斯旗一带,复为所有,而与中国界于故塞。单于有太子名曰冒顿(Baghdur),富于才。后有爱阏氏生少子,单于宠爱阏氏,因许立其子。乃使冒顿为质于月氏。冒顿既质,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悉其谋,盗月氏善马,骑己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心怨其父之置彼于绝地也,谋所以报复之方,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行猎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善马,或莫敢射,冒顿立斩之。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复斩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可用。从其父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皆随鸣镝而射,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六臣不听从者,于是自立为单于。
是时东胡强,稍亚于匈奴,大漠千里,亘于其中,以为天堑。既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告冒顿,欲得头曼时号千里马,所以为不讨其杀父之罪之酬也。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予。”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马乎!”遂予之。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骄西侵。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诸言予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大破灭东胡王,虏其民众畜产。东胡余众乃退保于今北京附近之蒙古东北高原中,休养生息,后来遂寖成为大国,本书后将述及,兹不赘也。而匈奴、东胡、突厥、回鹘、契丹、蒙古、满洲诸族之疆域种性,皆时有更易,要难确指。一次大战而后,败亡者则妇女夷为妻孥;少壮则更为战士,虽仍统以本族,然已臣于胜者;老弱之徒则渝为奴役,牧饲牲畜;牲畜之属则归于新主。若干年后,新主衰灭,则形势复易;此为研究游牧民族历史者所不可不知者也。此辈游牧民族主奴生活,大致不殊,唯奴者役于人,而主则自乐,是为异耳。妇女易夫,习为故常,不必自愿也。是故匈奴、东胡虽自有其大别,然语言既已混合,种族亦已交杂,习俗亦潜移默化,同化于无形矣。至今东胡一族,已完全消灭。而在当时则中国除匈奴而外,于东胡之风俗习惯初不之知,其后数百年,两者尚无若何关系也。
冒顿者,诚一四征不庭之雄主,称之为鞑靼族之汉尼拔(Hannibal)亦可无愧者也。欧西有识之士辄云“世界雄主”“奄有万国”,实则其所云之世界天下,不过地中海之一隅,或偶一及于非洲波斯以及高卢(Gaul)而已。居鲁士(Cyrus)之与亚历山大(Alexander),大留士(Darius)之与薛西斯(Xerxes),恺撒(Caesar)之与庞培(PomPey),俱曾四征不庭,事业烜赫,震惊一世;然以之与东亚所演者相较,其动人心目,曾未能有以过之也。西洋文明在美术、科学两方面之进步,固非中国所能望其项背,然而中国文史之学,卓绝一世,而尚礼貌,重衣饰,长于治国之术,此亦非欧洲所能企及者也。要之远东之历史,其重要较之泰西,并不多让,唯在善读者耳。鞑靼之于中国,关系绝为繁重,吾辈苟能屏除成见,而认识鞑靼史事之重要者,则于中国之忽视欧洲人所视为天下之地中海、里海一带史事,当亦为之释然也。
冒顿既破灭东胡,归而西击走月氏,月氏遂远遁西南。悉复收秦所夺匈奴故地,与汉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冒顿所辖控弦之士号三十万,庐帐人民之数,可想见矣。丁零、坚昆(今贝加尔湖及黑龙江一带)俱为所有;唯中史于此辈殊域民族都未之及,今日推寻,大概黠戛斯高车(后称回鹘)、鄂伦春(鱼皮鞑靼)诸族,悉臣服于冒顿;而黠戛斯之臣属,尤为无疑也。
匈奴世姓官号:称其王曰撑犁孤涂单于(TengriKuduJenuye);意谓天单于也。匈奴谓天为撑犁,子为孤涂;今突厥文及蒙古文犹以tengri(撑犁后来译腾格里)指天而言;至于Kudu(孤涂)一词,则今突厥学人犹不得其解云。单于自镇中权,而以二屠耆(Dugi)分镇东西。匈奴谓贤曰屠耆,东西屠耆,谓左右贤王也。常以太子为左屠耆,位最崇。贤王以下,有左右谷蠡王(LeftandRightRukle),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LeftandRightRuttuMarquisses)。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左右贤王及左右谷蠡王是曰四角(Fourhorns),外有六角。是皆为单于之戚族,与成吉思汗及大莫卧儿帝国时之白角(Whitehorn)同其致也。谷蠡之义未详,骨都亦作骨都卢(Kutuluk),其后更千余年,音犹不殊;即今日突厥文中之Kutluk,其意为福,或云吉祥。匈奴以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为最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之属。单于之后称日阏氏(Inchi),大率取自呼衍氏、兰氏及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匈奴小官名称浩繁,今不详述。且渠(Tsugu)一词为匈奴与后来突厥人之连续,说亦见后。俗至五月,大会龙城;此与马哥孛罗时蒙古之库里尔泰大会正同。既曾于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以此与单于之天子封号比观之,则古初匈奴与中国人之宗教观念,亦可得其大凡矣。入秋,马肥,又大会于蹛林,课校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皆决于龙城蹛林二大会。会时行驰马竞驼之戏。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贵左,如中国。或又谓匈奴俗尚右,而单于坐而北向,中国帝皇则南面而坐,此甚可疑要之二贤王中以左贤王为最尊,则可决也。日之位置,常为吉凶所关,历日中数数记中。举大事则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又谓战而扶与死者,则尽得死者家财。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裳,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十百人[此当系送丧而非殉葬,吉明(Gibbon)曾述及粟特(Sogdiana)嚈哒人殉葬之俗,秦偏处西陲,吸受夷风,亦有殉葬之俗也]。名家曰豆落(drok)云。
冒顿既东败东胡,西走月氏,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诸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为贤。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声势愈张,因引兵南踰勾注,攻太原,至晋阳下。汉高祖刘邦既削平群雄,跻登大位,因自将兵往御之。会冬大寒,雨雪,士卒之堕指者十二三。冒顿知可乘,遂佯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祖先至平城(今山西大同),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据谓冒顿以白青乌骍四色骑围白登西东北南四方云。冒顿之围白登也,亦如六百年后匈奴阿提拉(Attila)之于沙龙(Chlons)一战然,足智而多疑,以为汉将以计诱之;高祖窥其隐,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因劝冒顿,解围之一角;于是高祖令士皆持满,傅矢外向,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冒顿知汉帝不可得,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其后汉乃遣刘敬使匈奴,与结和亲之约,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以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按和亲之议,创于刘敬,意以中国公主为匈奴阏氏,后将大利于汉;其实不然,和亲之策,反愈足以疏两者之谊,验之五百年后,刘渊、石勒之流,俱以匈奴入据中夏,其效盖可见矣。
高祖时,以用和亲之策,匈奴寇边,稍减于前。高祖既老,亦如匈奴头曼单于然,庞戚夫人,欲立其子;高祖崩,高后吕氏乃杀戚夫人及其子赵王;孝惠死,遂自秉国政者历十年。中国降人因教冒顿为书,使使遗高后,辞颇亵慢。吕后大怒,召丞相及樊哙、季布等,议斩其使者,发兵而击之。樊哙请得十万众,以横行匈奴中。季布力阻,以为高祖以三十余万众,尚有平城之败,天下群歌以讽,今里巷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乌能与匈奴抗。吕后善其言,用婉书报冒顿,以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为辞,别以御车二乘马二驷奉冒顿。冒顿奉书,颇惭其无礼,因作书自谢,并献马,遂和亲。至孝文帝以高祖中子即大位(西元前一八〇年),冒顿以为可欺,文帝三年夏,匈奴右贤王遂入居河南地为寇。南越王赵佗其时奄有今西粤安南地,亦因吕后崩,以兵威边。文帝遣使以书谕匈奴及南越,彬彬有礼,而意旨严切,匈奴、南越皆为之翕服。匈奴复汉书有云,“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即今罗布泊塔尔巴哈台及赛兰海一带地)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云云。盖清代长城以外之地,除西藏外,皆归其版图矣。复书又曰,“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云云。冒顿书既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以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因于文帝前六年(西元前一七三年)复书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并馈以绣袷绮衣长襦锦袍比疏黄金饰具带黄金犀毗绣锦赤绨绿缯之属。顷之冒顿薨,在位凡三十六年,子稽粥(Kayuk)立。